夜色浓稠如墨,吞没了一切轮廓。子时的紫禁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死寂无声,只有远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有气无力地敲打着,更添几分阴森。
安陵容裹紧身上灰扑扑的宫女旧衣,如同夜行的孤魂,贴着冰冷的宫墙阴影,悄无声息地前行。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她脚下打着旋,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紧握着袖中冰冷的匕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冷宫,位于紫禁城最偏僻荒凉的西北角。一路行来,宫灯越来越稀疏,道路越来越荒芜,杂草丛生,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腐朽与阴冷交织的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药草和霉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终于,那扇熟悉的、破败不堪的宫门,在昏月惨白的光线下,如同鬼魅的巨口,出现在眼前。门上的朱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一块块灰黑的木头,门楣上写着“冷宫”二字的匾额,歪斜着挂在那里,字迹模糊,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这就是她前世被赐死的地方。如今,她又回来了,以另一种身份,再次踏入这绝地。
锦帕上的“子时,冷宫”四个字,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心。那神秘的、在食盒中传信的人,为何要约在此地?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她唯一的生机?
宫门虚掩着,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随时会冲出什么可怖的东西。安陵容在门外僵立了片刻,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夜风吹过,宫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警告。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铁锈般的腥甜。不能再犹豫了。这是她唯一的线索,唯一的赌注。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仿佛有千钧重的门。
“嘎吱——”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激起一片空旷的回响。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霉味、药味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阴风,扑面而来,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宫门内,是一个荒草过膝的院落。惨白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多的角落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远处,几座残破宫殿的轮廓依稀可辨,黑洞洞的窗户像是空洞的眼眶,静静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没有人。约定的时辰已到,约定的地点已至,但这里,除了风声和虫鸣,空无一人,也看不到任何活物存在的迹象。
是来晚了?还是……被骗了?
安陵容的心脏沉到了谷底。她握紧了匕首,一步步挪进院子,每一步都踩在枯草碎石上,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颤的声响。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几口枯井如同怪兽的大口,张在阴影里。一切,都与她记忆中前世的景象重叠,却又因这无边的死寂和黑暗,显得更加狰狞。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那间最破败的偏殿窗后,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一闪而逝!是烛火?还是磷火?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靠近了,才发现那偏殿的窗纸早已烂光,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框。刚才的光亮,似乎就是从里面透出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踏上布满青苔的石阶,从破败的门洞,向里望去。
殿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刚才的光亮,仿佛是她的错觉。但就在她即将放弃,打算退出去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谁?”安陵容猛地后退一步,匕首横在胸前,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
“嚓”的一声轻响,一点微弱的火光,在她前方不远处亮起。那是一支被点燃的、短短的白色蜡烛,烛火摇曳不定,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烛光下,映出一张苍老、布满深深皱纹、毫无血色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尤为诡异。
那张脸,属于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妪。她穿着一身分不清颜色的破烂宫装,头发花白稀疏,散乱地披在肩上,脸上布满污秽,只有一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安陵容,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绝望,还有一丝疯狂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光芒。
是……是前世的她吗?那个被囚禁在此,最终饮下鸩酒的安陵容?
不,不对。安陵容仔细辨认,这老妪的面容虽然憔悴不堪,但轮廓依稀可辨,并非她前世的样貌。可那双眼睛里的怨毒和绝望,却让她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你……你是谁?”安陵容的声音干涩,几乎发不出来。
那老妪咧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黄牙,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笑声,在空荡的殿内显得格外瘆人:“你是谁?你不是她……你不是来陪我的……你是来索命的……索命……”她语无伦次,神智似乎有些不清醒。
“是谁约我来此?”安陵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厉声问道,“是不是你?!”
“约你来?”老妪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殿内更深的黑暗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不是我……是她……是‘娘娘’要见你……她说……你拿了她的东西……你得还给她……”
娘娘?安陵容心头剧震。这冷宫里,还能有哪个“娘娘”?是指被废黜的先帝嫔妃,还是……那个可能藏在暗处的、与“牵机引”有关的、真正的幕后黑手?
“什么东西?她在哪?”安陵容追问,同时警惕地扫视着老妪所指的方向,那里只有更深的黑暗。
“东西……东西……”老妪喃喃自语,眼神又开始涣散,她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肮脏的头发,从乱发中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在烛光下晃了晃。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红线拴着的、已经发黑的木牌,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字。
“她给你的……她给你的……”老妪将木牌递向安陵容,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般的讨好神情,“给你……给你……”
安陵容看着那木牌,心中警铃大作。她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她是谁?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嘿嘿……她……她就是……”老妪见她不接,脸上讨好的神情瞬间变得怨毒,她猛地凑近,那张布满污秽的脸几乎要贴到安陵容脸上,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她就是……啊!”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安陵容身后的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