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景阳宫被死寂笼罩。太后所赐的白玉观音像,静立在床头紫檀木案上,在昏黄烛光下,流溢着柔和而诡异的光晕。安陵容了无睡意,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冰冷玉佩,目光却死死锁在观音像莲花底座上那圈金丝徽记。它与玉佩、与玉环扣的纹路隐隐呼应,却又多了一份沉静、一份……佛性。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
太后送来此像,绝非偶然祈福。这是在递出橄榄枝,也是在施压——她已知晓一切,安陵容已入局中,无路可退。而皇后,派来会武的剪秋,将她看得如同铁桶。这深宫,已成囚牢,而她,是笼中困兽,爪牙被缚,耳目被蔽。
马蹄声与宫门异动带来的短暂骚动早已平息,但那丝不详的预感,却如毒藤般在她心中疯长。外面一定发生了大事。可她出不去,也探听不到。
目光再次落回观音像。她想起宫中旧闻,太后早年信佛,曾于潜邸时,在府中设小佛堂,供奉一尊前朝流传下来的白玉观音,极为灵验。难道就是这尊?若真是如此,这尊像在太后心中分量极重,绝不会轻易赐人,尤其是一个“有孕”、且卷入是非漩涡的妃嫔。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观音像,触手温润沉重。底座是实心,并无夹层暗格。她仔细摩挲,每一道纹路都细细感受。忽然,在莲花瓣与底座衔接的凹陷处,指尖触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若非她全神贯注,绝难发现。
心猛地一跳。她凑近烛光,眯眼细看。那凸起极为微小,形如米粒,颜色与玉质浑然一体。她屏住呼吸,用尽指甲,极轻地、试探性地按压下去。
“咔哒”。
一声极轻微、几不可闻的机簧弹动声响起。紧接着,莲花底座侧面,竟悄无声息地弹开一道细缝,露出一个不过指甲盖大小、极浅的凹槽。凹槽内,静静地躺着一枚折叠得极小的、薄如蝉翼的素笺。
安陵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破膛而出。她颤抖着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出那枚素笺,展开。笺上无字,只有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的、简陋的示意图。
图上画着一处宫殿的局部轮廓,旁边标注着几个小字:“坤宁宫西偏殿,第三块地砖,下有暗格。” 图的下方,还有一行蝇头小楷:“子时三刻,风起东南,砖可移。阅后即焚。”
坤宁宫!那是皇后乌拉那拉氏的中宫寝殿!西偏殿,更是皇后日常礼佛、处理宫务之所,等闲人不得靠近!太后竟将暗格设在皇后眼皮子底下!这枚素笺,是通往秘密的钥匙,还是……通往地狱的请柬?
安陵容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太后要她去坤宁宫,去皇后寝殿,移开地砖,取出暗格中之物。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又是何等的信任……或者说,利用。太后究竟要她去取什么?是扳倒皇后的证据?是“牵机引”的秘密?还是……指向那幕后黑手的线索?
“子时三刻,风起东南,砖可移。” 这是在告诉她时机。坤宁宫守卫森严,唯有在特定时辰,借助某些条件(或许是守卫换岗、风声掩盖),才有机会挪动那块砖。
去,还是不去?
不去,她将永远被困在这迷雾中,被动挨打,直到被幕后黑手,或者皇后,甚至太后,吞噬殆尽。
去,便是九死一生。一旦被发现,私闯中宫,窥探秘辛,便是万死之罪。更何况,坤宁宫是皇后的地盘,她一个“有孕”的嫔妃,如何能在深夜潜入而不被察觉?
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那尊白玉观音,在昏黄的光线下,慈悲的面容显得高深莫测。
良久,她缓缓将素笺凑近烛火。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素笺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她已无退路。太后将这唯一的线索给了她,就是逼她做出选择。而她,别无选择。
子时三刻,风起东南。
当夜,子时初。安陵容“服了”安神药,早早“睡下”,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含珠在外间守夜。她换上最不起眼的深色宫装,用布条束紧袖口裤脚,将长发紧紧绾起,藏于帽中。那柄从不离身的匕首,贴身藏好。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苍白却决绝的面容,深吸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殿内一片漆黑。她悄无声息地挪到后窗。白日里,她已观察过,今夜值守的侍卫似乎比平日少,巡逻的间隙也略长。或许是皇后将更多人手调去查探宫门异动,或许是太后暗中安排。无论如何,这是机会。
她轻轻拨开窗栓,推开一条缝隙。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侧耳倾听,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正由近及远。
就是现在!她如同一只灵猫,翻出窗户,落地无声,迅速隐入廊柱的阴影中。含珠按照事先约定,在她翻出后,立刻从内闩好窗户,做出她仍在安睡的假象。
景阳宫到坤宁宫,不算近。她必须避开所有巡夜的侍卫、太监和值守的宫女。她对宫中路径已极为熟悉,专拣最偏僻、最少人行走的小道,借助假山、树影、回廊的阴影,一路潜行。夜风呜咽,卷起落叶,掩盖了她细微的脚步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终于,坤宁宫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朱红宫墙,金黄琉璃瓦,在黯淡的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她绕到西侧,那里是偏殿的后墙,更隐蔽。按照太后图示的位置,她找到了那扇不起眼的、供粗使宫女出入的角门。门从内闩着。她早有准备,从发间拔下一根细细的、磨尖的银簪,插入门缝,小心拨动。咔哒一声轻响,门闩松脱。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堆放着些杂物,弥漫着灰尘和香火混合的气味。她按照记忆中的图示,贴着墙根,向偏殿内摸去。偏殿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投下朦胧的光晕。正中供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香炉中余烟袅袅。这里,是皇后日常礼佛静心之处。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地面。金砖墁地,平整如镜。第三块地砖……从门口向内数,横三竖三。就是那一块。
她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坚硬的砖面。砖缝严密,看不出任何异样。她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必须等到“风起东南”,砖可移。是什么意思?是暗语,还是指某种机关需要特定的风力或风向才能触发?
她耐心等待着,心跳如擂鼓,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殿外风声渐紧,吹得窗纸哗啦作响。是东南风。时辰也接近子时三刻。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忽然,殿内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齿轮转动的“咯咯”声,声音低不可闻,但在死寂的殿中格外清晰。紧接着,她手下的那块地砖,微微震动了一下,向一侧滑开了一条寸许宽的缝隙!
机簧!这暗格竟有机簧控制,与风向或时辰联动!太后宫中,竟有如此精巧的机关!
安陵容来不及惊叹,立刻用指尖抠住缝隙,用力将地砖向旁边推开。地砖下,果然是一个方形的暗格,不大,仅能容下一只手掌深入。暗格中并无他物,只有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用明黄绸缎包裹的方形物件。
她毫不犹豫,伸手取出,触手冰凉坚硬。来不及细看,她迅速将东西塞入怀中,又将地砖推回原处。地砖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动过。
得手了!她心中狂喜,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退出偏殿,穿过甬道,来到角门边。侧耳倾听,外面并无动静。她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将门带上,将银簪插回发间。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她不敢停留,沿着来时的阴影,向景阳宫方向疾行。夜风吹拂,怀中的东西沉甸甸的,如同揣着一块冰,也像揣着一团火。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御花园,回到相对安全的区域时,异变陡生!
前方不远处的石径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是巡夜的侍卫!而且不止一队!
安陵容大骇,立刻闪身躲入一旁假山的阴影中,屏住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亮晃动着,几乎要照到她藏身之处。她甚至能听到侍卫甲胄摩擦的声响和低低的交谈声。
“仔细搜!一只耗子也不能放过!”
“那边假山后看看!”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她蜷缩身体,恨不得将自己嵌入石缝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远处天际,传来一声凄厉悠长的号角!声音穿透夜空,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震颤。
是宫门方向的警号!出大事了!
石径上的侍卫们脚步一顿,齐齐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脸色大变。
“是神武门方向!”
“快!过去看看!”
侍卫们再无暇细搜,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号角声响起处狂奔而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安陵容瘫软在假山后,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不知道神武门发生了什么,但那声号角救了她一命。她不敢耽搁,趁着这短暂的混乱,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朝着景阳宫方向跑去。
当她终于翻窗回到寝殿,瘫倒在地时,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含珠扑上来,扶住她,吓得面无血色。
“娘娘!您可回来了!外面……外面好像出大事了!刚才好多侍卫跑过去,还响了号角!”含珠声音发颤。
安陵容摆摆手,示意她噤声,自己则剧烈地喘息着。她成功了,她拿到了东西!但神武门的号角……那绝非寻常!
她挣扎着爬起,走到桌边,颤抖着手点燃烛火。昏黄的光线下,她掏出怀中那明黄绸缎包裹的物件。解开绸缎,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扁方盒子,入手沉重,雕工精美,却无锁无扣。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盒盖。
盒内没有金银珠宝,没有书信密诏,只有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色泽暗沉、非金非木的令牌,入手冰凉沉重,正面阴刻着一个复杂的、她从未见过的图腾,似兽非兽,似鸟非鸟,透着古老诡异的气息。令牌背面,则刻着两个模糊的古篆字,她依稀辨认出,似乎是——“影卫”。
右边,则是一卷薄薄的、边缘残破的羊皮纸,纸色焦黄,显然年代久远。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幅简陋的示意图,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她看不懂的奇异符号和文字。但图的中心,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一个香囊的轮廓,旁边画着几样药材,其中一样,被朱笔重重圈出,赫然是——“夜阑凝露”的主料之一!而香囊图案的下方,用汉字写着两个小字——“牵机”。
安陵容的手猛地一抖,羊皮纸几乎脱手。影卫令牌!“牵机引”秘方残页!
太后竟将如此要命的东西,藏在了皇后的坤宁宫!这令牌代表什么?“影卫”是何组织?这残页,是否就是皇帝所中“牵机引”的部分配方?太后让她取出此物,意欲何为?是让她凭此自保?还是……让她以此为契机,揭开真相?
就在这时,殿外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奔跑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走水了”、“有刺客”、“护驾”的惊呼声,方向正是神武门那边!火光隐隐映红了半边天空。
安陵容猛地合上盒盖,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块烙铁,也像抱着唯一的生机。她转头望向窗外那片不祥的红光,心中一片冰寒。
坤宁宫的秘密刚刚入手,宫门惊变接踵而至。这深宫之夜,注定血流成河。而她手中的木盒,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太后将她推入这漩涡中心,究竟是何用意?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