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钦安殿。
时值深秋,天色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巍峨的飞檐,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往日庄严肃穆的皇家道场,今日被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笼罩。汉白玉栏杆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甲胄鲜明、眼神锐利的御前侍卫,刀剑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寒芒。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线香,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硝磺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秋日草木衰败的气息,令人心头惴惴。
后宫妃嫔,无论品阶高低,病弱与否,皆奉皇后严旨,盛装而来,按照位份,依次排列在钦安殿前宽阔的广场上。人人身着礼服,头戴珠翠,脸上却无半分喜庆,只有压抑的惶恐和强作的镇定。低语声被刻意压到最低,目光游移不定,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也暗暗打量着站在最前方凤辇之侧、一身明黄凤袍、神色冷峻的皇后乌拉那拉氏。
安陵容站在嫔妃队列的中后段,一身品月色妃嫔常服,外罩一件银狐皮斗篷,脸色苍白,被含珠和另一个皇后指派来的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看似弱不禁风。她低垂着眼睑,目光却透过浓密的长睫,飞快地扫过全场。
端妃齐月宾来了,穿着素净的藕荷色宫装,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脸色比往日更加憔悴,不住地低声咳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高耸的殿宇。齐妃李静言站在她斜前方,一身艳丽的玫瑰紫,脸上带着刻意做出的凝重,眼神却不时瞟向皇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和不安。敬妃、欣常在等其余妃嫔,也都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钦安殿正殿大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道士诵经作法、铃铛摇动的声响,愈发衬得殿前死寂。广场中央,已用朱砂画好了巨大的、繁复无比的八卦阵图,阵图四周,摆放着香案、法器、以及无数盏明明灭灭的长明灯。数名身着杏黄道袍、手持拂尘木剑的道士,正闭目凝神,踏着禹步,口中念念有词。
皇后站在凤辇旁,并未入阵,只是冷冷地俯瞰着下方一众妃嫔,目光如同冰锥,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在安陵容身上,似乎多停留了一瞬。安陵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冰冷和审视,她将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做出不胜风寒、惊惧交加的模样。
“时辰到——!”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洞开。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奇异药味的檀香气,从殿内汹涌而出。紧接着,八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太监,抬着一顶明黄软轿,从殿内缓缓步出。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情形,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病体未愈”、被“邪祟侵扰”的皇帝!
皇帝竟然亲自来了!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皇后到底想做什么?将病重的皇帝抬到这人多眼杂、充满“邪气”的法事现场?
软轿在八卦阵图正中央停下。道士们的诵经声陡然高亢起来,手中铃铛摇得震天响,开始围着软轿和阵图急速旋转,步法诡异,口中喷出团团“法烟”(实为特制的药粉烟雾),顷刻间,阵图中央便被一片灰白色的烟雾笼罩,只能隐约看见软轿的轮廓和道士们穿梭的身影。
皇后向前一步,声音透过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森然:“近日宫中不宁,邪祟作乱,惊扰圣驾,祸及宫闱。今日,本宫奉皇上旨意,于此钦安殿前,设坛驱邪,以正乾坤!尔等皆需虔心祷祝,涤荡污秽,若有心术不正、身带不祥、冲撞圣驾者……”她顿了顿,目光如电,再次扫过全场,“必遭天谴,神魂俱灭!”
最后八字,如同冰刃,刺得众人浑身发冷。不少低阶妃嫔已吓得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安陵容死死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皇后这是在借“驱邪”之名,行威慑、甚至清除异己之实!她口中的“心术不正、身带不祥”者,指的是谁?是自己?还是端妃?抑或是别的什么人?
就在这时,阵图中央的烟雾忽然剧烈翻滚起来,道士们的诵经声也变得尖锐凄厉,仿佛在与什么无形之物搏斗。软轿的轿帘,无风自动,剧烈地摇晃起来!
“妖孽!还不现形!”为首的一名老道,须发戟张,厉喝一声,将手中木剑猛地刺向软轿方向!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洒出一把朱红色的粉末。
“轰”的一声轻响,朱砂粉在空中爆开一团暗红色的火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引得众人一阵惊呼。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软轿之中,竟传出一声极其痛苦、又带着无尽狂乱的嘶吼!那声音沙哑破碎,完全不似人声,仿佛野兽垂死的哀嚎,又像是厉鬼的哭喊!
是皇帝!是皇帝的声音!安陵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皇帝怎么了?是那“牵机引”发作了?还是这所谓的“驱邪”法事,本身就是一种刺激,甚至……一种谋杀?
“护驾!保护皇上!”皇后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侍卫们刀剑出鞘,齐齐上前一步,将阵图和软轿团团围住,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道士们似乎“斗”得更激烈了,烟雾翻腾,火光频现,皇帝的嘶吼声时断时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呓语。整个广场乱成一团,妃嫔们惊叫连连,有的已瘫软在地。
安陵容趁乱,目光飞速寻找端妃的身影。只见端妃在宫女的搀扶下,依旧站得笔直,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死死盯着那烟雾缭绕的软轿,嘴唇紧抿,眼中充满了震惊、痛惜,以及……一丝冰冷的了然。她也看出了不对劲!
就在这极度混乱的时刻,安陵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广场边缘,靠近宫墙的一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冯公公!他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正沿着宫墙根,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挪动。他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个用黑布盖着的、不大的篮子。
是丁!安陵容心头狂跳。昨夜,她冒险以“为观音像更换新鲜供果、需最洁净的晨露清洗”为由,将那枚“影卫”令牌用油纸包裹,藏在一只挖空的秋梨里,交给了负责清晨采买露水的小棠。她叮嘱小棠,务必“亲手”交给冯公公,说是“容妃娘娘为太后祈福的心意,需用晨露供奉过的果子才显诚心”。小棠胆小,不疑有他,又感念安陵容平日温和,定会照办。而冯公公每日清晨在宫墙下“祷祝”,正是接头的绝佳时机和地点!
此刻冯公公提着篮子离开,是去送“供果”?还是……他已经将东西送出去了?送去哪里?寿康宫?
安陵容来不及细想,阵图中央的异变已到了高潮。那老道士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实为朱砂水),踉跄后退,指着软轿,声音凄厉:“妖气太盛!有……有至阴至邪之物,依附圣体,吸取龙气!此物不除,圣体难安,宫闱难宁!”
“是何邪物?在何处?”皇后急问,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怒”。
老道士闭目掐算,片刻,猛地睁眼,手中木剑竟然直直指向了——妃嫔队列的方向!
“妖物……就在此处!就在众位娘娘之中!”老道士的声音尖利如夜枭,“此物至阴,性寒,形如美玉,却内蕴邪灵,能惑人心,乱宫闱!持有此物者,便是妖孽附体,不祥之人!”
形如美玉!能惑人心!安陵容脑中“轰”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是玉佩!是“摄魂玉”!这道士,或者说皇后,目标是她!她们要当众指出她身怀“不祥”玉佩!
果然,皇后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倏地射向安陵容,声音冰冷彻骨:“容妃安氏,出列!”
全场死寂。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安陵容身上。惊恐、猜忌、幸灾乐祸、同情……各种情绪交织。端妃猛地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急切的担忧。齐妃则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兴奋。
安陵容浑身冰冷,手脚发麻。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皇后要借“驱邪”之名,当众“揭露”她身怀“邪物”,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或许,那夜潜入坤宁宫之事,皇后并非一无所知,她是在等,等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将她彻底铲除!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出队列。含珠想拉她,被旁边的嬷嬷死死按住。她走到广场中央,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在皇后冰冷威严的逼视下,缓缓抬起头。
“皇后娘娘,”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不知唤臣妾,有何吩咐?”
“容妃,”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如同宣判,“道长指认,有至阴邪物藏于妃嫔之中,形如美玉,能惑人心。本宫记得,你似乎……颇好玉器?身上可佩有什么特别的玉饰?不如,取下让道长一观,以证清白。”
这是要搜身!当众羞辱,更要将那玉佩搜出,坐实罪名!
安陵容的心沉到了谷底。玉佩就在她贴身藏着,一旦搜出,百口莫辩。她不能交出去!可众目睽睽,皇后有备而来,她如何能抗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几乎令人绝望之际,钦安殿侧后方,通往寿康宫的宫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苍老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穿透了广场上的死寂和喧嚣,清晰地传了过来:
“慢着!”
所有人悚然回头。只见太后钮祜禄氏,穿着一身深青色缁衣,未戴任何首饰,只在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在竹息姑姑和数名寿康宫精锐嬷嬷、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而来。她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皇后和那被烟雾笼罩的软轿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天然的威压,“皇上病体未愈,岂可抬至此处,受此喧嚣惊扰?驱邪祈福,本是好事,但如此兴师动众,惊吓六宫,岂是体统?”
皇后显然没料到太后会突然出现,脸色变了变,连忙躬身:“臣妾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息怒,只因宫中邪祟猖獗,惊动圣驾,臣妾忧心如焚,才不得已行此下策,请高僧作法,驱除邪秽,以保皇上安康,后宫宁静。”
“驱邪?”太后目光落在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身上,冷哼一声,“哀家看,是有人装神弄鬼,唯恐天下不乱!”
她不再理会皇后,径直走到那软轿前。侍卫们见是太后,不敢阻拦。太后掀开轿帘一角,朝内看去。只见皇帝双目紧闭,脸色青白,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口中兀自发出无意识的呓语,状况极差。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更深的寒意。她放下轿帘,转身,看向那为首的老道,声音冰冷:“你说有邪物依附圣体,是何邪物?又在何处?”
那老道被太后的气势所慑,额角见汗,支吾道:“回……回太后,此物……此物形如美玉,至阴至寒,能惑乱君心……应在……应在……”
“应在何处?”太后厉声追问。
“应在……”老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安陵容,又飞快地缩回,在太后冰冷的目光下,竟一时语塞。
“哀家看,你这妖道,分明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太后猛地提高声音,手中佛珠重重一顿,“来人!将此妖道,及这群装神弄鬼之徒,给哀家拿下!交内务府严审,看看是谁指使他们,在此危言耸听,惊吓圣驾,扰乱宫闱!”
“嗻!”寿康宫的太监嬷嬷们早已蓄势待发,闻令立刻上前,如狼似虎地将那几个道士按住。道士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喊冤。
皇后脸色铁青:“皇额娘!此事关乎皇上龙体,岂可……”
“够了!”太后打断她,目光如电,直视皇后,“皇上龙体欠安,当以静养为要,岂容你们在此胡闹!皇后,你掌管六宫,当知轻重缓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即刻送皇上回养心殿静养!各宫妃嫔,各自回宫,不得擅出,更不得妄议是非!”
太后的旨意,不容置疑。侍卫们面面相觑,看向皇后。皇后胸膛起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在太后冰冷的目光逼视下,终究不敢公然违逆,咬牙道:“臣妾……遵旨。”
一场声势浩大、杀机四伏的“驱邪大典”,在太后突如其来的干预下,戛然而止,虎头蛇尾。皇帝被迅速抬回养心殿,妃嫔们如蒙大赦,在各自宫人的搀扶下,惊魂未定地匆匆离去。广场上,只剩下满地狼藉的香灰符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令人作呕的硝磺与檀香混合气味。
安陵容在含珠的搀扶下,随着人流,慢慢走回景阳宫。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刚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是太后,突然出现,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硬生生打断了皇后的计划,将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太后为什么要救她?是因为冯公公成功送出了令牌?还是太后本就在等这个机会,借此事敲打、甚至压制皇后?
无论原因如何,经此一事,她与皇后,已是彻底撕破脸皮,势同水火。而太后,也正式从幕后走到了台前。这深宫的棋局,因着太后的雷霆出手,骤然间,风云突变。
安陵容抬头,望向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钦安殿的变故,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头。而她,必须在这风雨飘摇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看清这盘棋,最终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