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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同吝啬的施舍,将一线惨淡的灰白,艰难地挤进废弃砖窑坍塌的缺口,却驱不散窑内彻骨的阴寒与绝望的气息。安陵容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依旧紧紧覆在夏刈胸口那块温润的“永和”玉佩上,指尖早已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锋利的冰刃上滚过。

夏刈的呼吸,微弱得像冬日芦苇荡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雾气,时断时续。他脸上的死灰色并未褪去,但那份濒死的、拉风箱般恐怖的喉音,似乎确实减弱了。身体的抽搐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无意识的、轻微的痉挛。是高热开始自行减退?还是那失血过多的身体,已无力再折腾?亦或是……那块玉佩,真的带来了某种微渺的、难以言喻的安定?

安陵容不敢确定。她只觉得,自己覆在他心口的手心下,那枚玉佩,似乎一直保持着一种恒定的、微弱的暖意,与他滚烫的肌肤相比,这暖意微不足道,却又异常顽固,不肯被那肆虐的高热吞噬。这难道是她的错觉?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幻想?

她不敢动,不敢移开目光,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个细微的扰动,就会惊散这脆弱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气息。她就这样僵持着,如同泥塑木雕,唯有胸腔里那颗心,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擂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是一个时辰,窑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不是风声,更像是……脚步声?不止一个!还有压低了的、粗嘎的男子交谈声!

安陵容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是追兵?!还是附近的村民?无论哪一种,被发现,都是死路一条!

她猛地收回手,将那枚“永和”玉佩迅速塞回夏刈怀中,用破布盖好。然后,她环顾这无处可藏的破窑,目光落在了窑洞最深处、一堆倒塌的砖坯和腐朽木料后面的一处阴影。那里,或许能勉强藏下一个人,但如果他们进来搜查……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快到窑口了。交谈声也清晰起来。

“……真他娘的晦气!大冷天的,还得出来寻那俩不知死活的逃犯……”

“少抱怨两句吧,老王。听说赏银又加了,活捉一个,二百两!死的也有一百两!够咱们在镇上快活好一阵子了……”

“呸!说得轻巧!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找去?我看八成早就冻死在哪个旮旯里,喂了野狗了……”

“上头下了死命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片儿就这几个能藏人的破窑废庙,都得搜一遍。赶紧的,搜完回去喝酒!”

果然是追兵!而且是专为搜捕他们而来的!安陵容的心沉到了谷底。夏刈昏迷不醒,她重伤未愈,手无寸铁,如何能敌?

眼看脚步声就要踏入窑内,安陵容猛地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她迅速将夏刈往那堆砖坯阴影后又用力推了推,用尽可能多的破布和碎草将他盖住,只露出一点衣角。然后,她自己,却并没有躲藏,反而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主动朝着窑口光亮处,走了几步。

与其两人都被发现,不如……赌一把!

就在两名穿着臃肿棉袄、手持腰刀、一脸不耐的差役弯腰钻进低矮的窑口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蜡黄、左肩包扎处渗着暗红血渍、眼神惊恐呆滞的年轻妇人,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窑洞中央,仿佛一只受惊过度、无处可逃的兔子。

“哟?还真有人?”为首那个被称作“老王”的矮胖差役,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贪婪,上下打量着安陵容,“干什么的?怎么躲在这儿?”

安陵容低下头,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破烂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啊啊”声,另一只手胡乱地比划着,指向自己包扎的左肩,又指向窑外,脸上做出痛苦和哀求的表情。

“妈的,原来是个哑巴?”另一个瘦高个差役啐了一口,目光在安陵容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她虽然狼狈但依旧能看出年轻姣好的轮廓时,眼神里多了些淫邪之意,“还是个俏寡妇?怎么,家里男人死了?跑这儿来躲债还是偷汉子?”

老王瞪了他一眼:“少他妈废话!正事要紧!”他走上前几步,用刀鞘拨了拨安陵容,厉声问:“哑巴,看见过一个男人没有?个子挺高,可能带伤,凶巴巴的!”

安陵容浑身颤抖,头摇得像拨浪鼓,手指更加慌乱地比划,指向自己左肩,又做出睡觉、然后痛苦倒地的姿势,嘴里“啊啊”叫着,眼泪顺着脏污的脸颊流下来,混合着尘土,画出两道滑稽又可怜的痕迹。

“看样子是自己受伤了,在这儿等死?”瘦高个差役撇撇嘴,失去了兴趣,开始四下打量这破窑,“搜搜看,说不定那男的也躲在这儿。”

安陵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瘦高个差役的目光,开始朝着夏刈藏身的那堆砖坯阴影扫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老王差役却忽然捂着肚子,“哎呦”叫了一声:“他娘的,早上吃坏东西了……你在这儿盯着,我去外头解决一下!”说着,也不等同伴回应,皱着眉头,急匆匆地转身出了窑洞。

瘦高个差役骂了一句,却也只好留下来。他显然没把安陵容这个“哑巴寡妇”放在心上,敷衍地用刀鞘在窑洞里其他几个角落拨弄了几下,灰尘扬起。当他终于慢悠悠地走向那堆砖坯时,安陵容几乎要扑上去。

然而,瘦高个差役只是用刀鞘随便捅了捅最外面几块松动的砖头,探头看了一眼阴影深处——那里堆着更多腐朽的木料和杂物,夏刈被掩盖得很好,只隐约露出一角深色的、与破布碎草几乎融为一体的衣料。

“妈的,全是破烂!”瘦高个差役不耐烦地收回刀鞘,转身对着安陵容,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哑巴,一个人在这儿怪可怜的吧?要不……跟爷回镇上?爷给你找个暖和地方,管你吃喝?”说着,竟伸手来拉安陵容。

安陵容惊恐地往后缩,发出更大声的、刺耳的“啊啊”声,挥舞着手臂挣扎。

“哟,还挺倔!”瘦高个差役淫笑着,正要进一步动作,窑外传来了老王不耐烦的喊声:“瘦猴!磨蹭什么呢?搜完了没?这鬼地方冷死了!”

瘦高个差役悻悻地松开手,又瞥了安陵容一眼,嘀咕道:“算你运气好。”转身也钻出了窑洞。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听不见,安陵容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湿透全身。好险……只差一点……

她顾不得后怕,连滚爬爬地扑到砖坯后,扒开覆盖物。夏刈依旧昏迷着,脸色死灰,但呼吸……似乎比刚才稍微平稳了一点点?至少,没有再出现那可怕的停顿。

追兵走了,暂时安全了。但夏刈的伤,依旧致命。必须想办法救他!

安陵容的目光,再次落回他怀中。那块“永和”玉佩……刚才差役搜查时,它被夏刈的身体和破布压着,并未暴露。它真的有用吗?还是只是巧合?

她不知道。但她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她重新拿出玉佩,想了想,没有放在他心口,而是轻轻塞进了他那只未受伤的、冰凉的手心里,让他握紧。然后,她又将水囊里最后一点浑浊的冷水,小心地喂给他几口。

做完这些,她靠坐在冰冷的窑壁上,望着窑口那方渐渐亮起来的、却依旧灰蒙蒙的天空。饥饿、寒冷、伤痛、疲惫……如同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身体和意志。但她不能睡,不能倒下。夏刈需要她守着,等待那一线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时间再次缓慢流淌。晌午时分,窑外又有了动静。这一次,不是脚步声,而是车轮碾压冰雪的“咯吱”声,和牲畜打响鼻的声音,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人低低的交谈,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爹,这窑都塌了,还能有好砖么?”

“碰碰运气呗,反正顺路。捡点能用的,回去补补猪圈也好……”

是附近的农户!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不是追兵!或许……可以向他们求救?哪怕只是讨一口热水,一点吃的?

但这个念头立刻被她压了下去。风险太大了。刚才那两个差役就是例子。夏刈昏迷不醒,身份敏感,她自己也形容可疑,贸然求救,很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

她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对父子似乎只是在窑口附近转了转,捡拾了一些散落的半截砖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就在他们的脚步声和车轮声即将远去时,安陵容忽然听到那年少的惊呼了一声:

“爹!你看!血!”

糟了!是夏刈伤口渗出的血,顺着地势流到了窑口附近,虽然被冰雪掩盖了大半,但或许还有痕迹!

“嗯?”那老者停顿了一下,脚步声朝着血迹的方向挪动。

安陵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悄挪到窑口内侧的阴影里,透过坍塌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臃肿棉袄、满脸皱纹的老农,和一个半大小子,正蹲在窑口不远处,指指点点的看着雪地上的几点暗红。

“还真是血……看样子是人血,还挺新鲜……”老农皱着眉头,站起来,狐疑地朝着黑黢黢的窑口望来。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被发现了吗?

就在这时,那半大小子忽然指着另一个方向:“爹!快看!兔子!”

只见一只灰毛野兔,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后腿上似乎也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跳过雪地,消失在远处的枯草丛中。

“嗨!原来是只瘸腿兔子!”老农恍然大悟,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啥呢!走吧走吧,天不早了,赶紧回家。”

父子俩不再理会那点“兔血”,重新推起小车,吱呀呀地走远了。

安陵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虚脱般滑坐在地。又一次,侥幸逃过。

但好运不会永远眷顾。夏刈的伤,不能再拖了。她必须冒险。

等到那对父子的声音彻底消失,安陵容挣扎着站起来。她看着昏迷的夏刈,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那几枚仅剩的铜钱,又看了看夏刈,最终,将他腰间那把用破布包裹的长刀(刀鞘在搏斗中失落)紧紧捆在自己背上,用宽大的破衣遮掩好。然后,她将自己的头巾解下,仔仔细细盖在夏刈脸上,遮挡风尘。

“等我回来。”她对着毫无知觉的夏刈,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砖窑。

她循着刚才那对父子车轮的痕迹,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她知道,最近的村落,可能就在前方。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绕过一个小土坡,果然看到了几缕稀疏的炊烟。那是一个比昨晚河边村子更小、更破败的庄子,只有十来户人家,房屋低矮,土墙斑驳。

安陵容没有直接进村,而是躲在一处柴垛后观察了许久。她看到有妇人出来抱柴,有孩童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虽然并无阳光)。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贫苦的小村庄。

她定了定神,将背上的刀又往里掖了掖,低着头,佝偻着背,努力做出畏缩可怜的村妇模样,朝着村口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那家门口,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棉袄、正在费力劈柴的老妇人看到她,停下动作,疑惑地打量着她。

安陵容走到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拼命比划着,指着自己左肩的“伤”,又做出一个人生病倒地、奄奄一息的模样,然后不住地磕头,喉咙里发出哀哀的乞求声。

老妇人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柴刀,想要扶她:“哎呀,这闺女,你这是咋了?快起来,快起来!”

安陵容不肯起,只是流泪磕头比划,又从怀中掏出那几枚铜钱,双手捧着,递到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看看她,又看看那几枚可怜的铜钱,再看看她肩头渗血的包扎和满脸的凄惶,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造孽哦……是家里男人病了吧?在哪儿呢?”

安陵容连忙指向砖窑的方向。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老头子!出来搭把手!”

一个同样干瘦的老头走了出来,听了老妇人的话,看了看安陵容,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回屋拿了根扁担和绳子。

“闺女,带路吧。这兵荒马乱的,能帮一把是一把。”老妇人扶起安陵容,温声说道。

安陵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次,却带上了些许真实的温度。她连连点头,引着这对善良却贫穷的老夫妇,朝着砖窑走去。

一路上,她心中五味杂陈。欺骗利用这对老人的善心,让她感到羞愧。但为了救夏刈,她别无选择。只能在心中暗暗发誓,若能渡过此劫,必当报答。

回到砖窑,看到昏迷不醒、气息奄奄、浑身血污的夏刈,老夫妇也吓了一跳。老头试了试夏刈的鼻息,摇了摇头:“伤得太重了,又失了这么多血……怕是……”

“求求你们,救救他……”安陵容再次跪下,泣不成声。

老妇人叹了口气:“咱们庄稼人,也不会瞧病。只能先把他弄回去,烧点热水擦擦,我这还有点以前攒的、治外伤的土药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

老头和安陵容合力,用扁担和绳子,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夏刈小心翼翼地抬了上去。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老妇人则在一旁扶着,四人艰难地朝着那座小小的、贫穷的村落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苍白冰冷的雪地上。前方的村落,炊烟袅袅,灯火渐次亮起,如同这绝望长夜里,微弱却真实的一点萤火。

安陵容抬着担架,感受着掌心下夏刈微弱的生命迹象,看着前方那点温暖的灯火,心中默默祈祷。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多少阴谋杀机,至少此刻,他们抓住了一根稻草,看到了一丝,名为“人性微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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