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未破晓。庄园侧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两匹健骡,早已套好。车夫是个沉默寡言、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一身短打,腰间鼓鼓囊囊,目光锐利。另有两名穿着普通棉袄、作随从打扮的精壮青年,一左一右,牵着马,马上驮着些简单行李。
夏刈已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布直裰,外罩一件深灰色羊皮坎肩,头戴同色六合帽,腰间挂着一个不起眼的旧皮囊。他脸上那层病态的苍白,在连日的将养和此刻刻意敷抹的浅褐色膏脂下,被遮掩了大半,只余下几分风尘仆仆的倦色。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收敛了平日的锐利,显得谨慎而精明,活脱脱一个常年在外奔波、饱经世故的行商。
安陵容则是一身素净的月白棉裙,外罩藕荷色缠枝莲纹夹棉比甲,头发梳成简单利落的圆髻,插一支素银扁簪,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憔悴,眉宇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体弱商人妇”的柔弱与忧郁。她低头跟在夏刈身后,手里挽着一个小包袱,目不斜视。
张嬷嬷立在门内,将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分别递给他们,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商爷,商夫人,一路珍重。夫人嘱咐的东西,在蓝色包袱夹层。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老奴便不多言了。”
夏刈接过包袱,微微颔首:“有劳张嬷嬷,代我夫妇二人,谢过夫人照拂。”
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没有见到年世兰本人。简单的交接后,马车驶出侧门,轧过尚带残雪的青石路,很快便没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车厢内很狭窄,但铺着厚毡,还算暖和。安陵容和夏刈对面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外面偶尔传来的、车夫低低的吆喝与骡马的响鼻。
天光渐亮,马车已离开庄园范围,行驶在官道上。路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夏刈从蓝色包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拆开。里面是两卷纸张,一份是盖着鲜红官印的、货真价实的路引和商凭,上面写着“商雁回”、“安氏”的名字、籍贯、年貌特征,与他们现在的装扮分毫不差。另一份,则是一张绘制得相当精细的、标注了暗记的保定府及周边地图,大慈阁的位置,被一个朱砂圈醒目地标出。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块半个巴掌大小、入手温润、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羊脂白玉牌,玉牌一角,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篆字——“年”。这大概就是年世兰所说的、紧急情况下的信物了。
夏刈将路引、商凭、玉牌仔细收好,又将地图摊在膝上,与安陵容一同默记上面的路线、暗记,以及大慈阁周边的地形。
“大慈阁是保定名刹,香火鼎盛,白日里人多眼杂,不宜动手。”夏刈低声道,手指点在地图上大慈阁后山的位置,“年世兰给的路线,是从后山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绕上去,直抵藏经阁后墙。符印在藏经阁三楼,正中央那尊鎏金药师佛的莲花座下,有机关,需按特定顺序转动莲瓣。机关解法,她已告知。”
“藏经阁……夜间应该无人吧?”安陵容问。
“正常情况,夜间闭阁,只有值守僧人。但年世兰既然说太后的人也可能在找,我们就需做好最坏打算。”夏刈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此去,以取物为要,尽量避免冲突。若真遇到太后的人……”他没说下去,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安陵容的心提了起来。太后的人……会是粘杆处吗?还是其他秘密力量?
“我们……能避开吗?”她问。
“尽量。”夏刈道,“年世兰安排我们今日出发,夜间抵达清苑,连夜行动,就是打一个时间差。太后的人即便得到消息,调动人手也需要时间。我们动作快,得手即走,或许能赶在他们前面。”
计划听起来简单,但执行起来,每一步都充满了变数和危险。
马车一路向南,中午在路边的茶棚简单打尖,未作停留,继续赶路。车夫和两名“随从”显然都是年世兰精心挑选的老手,对路线极熟,赶路的速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太快引人注目,又能保证在入夜时分抵达清苑县。
果然,当日头西沉,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的晚霞时,马车驶离了官道,拐上一条更加僻静、积雪未化的乡间土路。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商爷,前面就是狼牙山余脉,大慈阁就在山腰。马车上不去了,得步行。”车夫在外面低声道。
夏刈和安陵容下了车。两名“随从”也下了马,从马上卸下两个不大的、看起来像是装山货的背篓,里面却是早已准备好的、便于夜间行动的黑色劲装、绳索、飞爪、匕首、火折子等物,甚至还有两把用布包裹着的、尺许长的短刃。
四人迅速在路旁树林的阴影中换上黑衣,用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车夫则牵着马车和两匹马,隐入更深的林中,负责接应。
“从此处上山,沿着这条兽径,约莫一个时辰,可抵大慈阁后墙。一路都有夫人留下的暗记,跟着走便是。”一名“随从”低声道,指了指山林深处。
夏刈点点头,检查了一下装备,将短刃插在腰间,对安陵容道:“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声。”
安陵容用力点头,也握紧了手中冰冷坚硬的匕首。尽管心跳如鼓,但她知道,此刻已无退路。
四人如同四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山林。山路崎岖,积雪未化,踩上去沙沙作响。但引路的“随从”显然经验丰富,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避开松动的石头和厚厚的积雪。沿途的树干上,果然能看到一些极其隐蔽的、用刀刻出的特殊符号,正是年世兰地图上标注的暗记。
山林寂静,只有夜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怪响,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安陵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努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拖后腿。夏刈走在她身侧稍前,步伐沉稳,但安陵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比平时略微粗重,显然左肩的伤处,在这种攀爬中,依旧带来了负担。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攀上了山腰。拨开一片茂密的枯藤,前方豁然开朗。只见一座规模宏大、飞檐斗拱的寺庙建筑群,依山而建,在清冷的月光下,显露出巍峨而森严的轮廓。大部分殿宇都已陷入黑暗,只有少数几处,还亮着微弱的、长明灯般的光晕。
这里便是大慈阁的后山墙,高约两丈,青砖垒砌,墙头生着枯草。
引路的“随从”打了个手势,示意目标就在墙内。另一名“随从”则迅速从背篓中取出飞爪绳索,在手中掂了掂,后退几步,助跑,猛地向上掷出!飞爪带着绳索,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扣住了墙头!
他试了试牢固程度,对夏刈点了点头。
夏刈没有犹豫,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动作矫健如猿,迅速攀上了墙头,伏低身体,警惕地观察着墙内。片刻,他对下面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安陵容在另一名“随从”的帮助下,也勉强爬了上去。墙内是一处偏僻的角落,堆着些柴禾和杂物,远处是重重殿宇的阴影,寂静无声。
两名“随从”没有上墙,只是对夏刈打了个“小心、速回”的手势,便迅速收起绳索,隐入了来时的黑暗之中。他们的任务,只是引路和外围接应。
墙内,只剩下了夏刈和安陵容。
夏刈辨明方向,指了指东北角一座比其他殿宇更加高大、但同样黑沉沉的三层楼阁。那便是藏经阁。阁楼飞檐如翼,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两人贴着墙根和建筑的阴影,猫着腰,快速而无声地朝着藏经阁摸去。寺庙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吹动檐角铜铃发出的、极轻微的叮当声,更衬托出这夜的深沉与诡异。
很快,他们来到了藏经阁下。阁楼大门紧闭,上着沉重的铜锁。夏刈没有尝试开锁,而是绕到阁楼侧面。那里有一株高大的古柏,枝干虬结,斜伸向藏经阁二楼的回廊。
夏刈指了指古柏,对安陵容做了个“上去”的手势,然后自己率先抓住一根粗壮的枝干,灵活地攀爬上去。安陵容学着他的样子,也咬牙爬了上去。古柏的枝干恰好延伸到二楼回廊的栏杆旁。夏刈轻轻一跃,便落在了回廊上,回身将安陵容也拉了上去。
回廊通往二楼的窗户,其中一扇的窗棂似乎有些松动。夏刈用匕首小心地拨动窗闩,轻轻一推,窗户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两人侧身钻了进去。
阁楼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陈年纸张、木头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息。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能看出里面是一排排高及屋顶的巨大书架,上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经卷,如同沉默的巨人。
夏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却没有点燃,只是凭借着年世兰描述的记忆和对空间的判断,摸索着找到了通往三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很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死寂的阁楼内格外清晰。
两人屏住呼吸,一步步挪上三楼。
三楼比二楼更加空旷,只有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在黑暗中泛着暗淡金光的佛像——正是那尊鎏金药师佛。佛像高约一丈,跌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左手持药钵,右手结印,法相庄严。月光从三楼高处的窗格斜斜洒入,恰好落在佛像低垂的眼睑和慈悲的唇角,为这肃穆的场景,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诡谲。
莲花座硕大,分三层,每层有八片莲瓣,雕刻精细。
夏刈走到莲花座前,蹲下身,仔细查看。按照年世兰所说,机关在莲座底部,需按“左三,右五,上二,下一”的顺序,依次转动特定的莲瓣。
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鎏金的莲瓣边缘。第一片,左数第三片,微微用力,向右转动。“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响动。
第二片,右数第五片,向左转动。又是“咔哒”一声。
第三片,从下往上数第二片(莲座中层),向上扳动。
就在他即将去扳动最后一片、从下往上数第一片(莲座下层)的莲瓣时——
“咻——!”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无异的破空锐响,骤然从他们身侧、一个书架的阴影中袭来!直取夏刈的后心!
是弩箭!有人埋伏!
夏刈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已然心生警兆!他来不及完成最后一步机关,身体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同时右手拔出腰间短刃,向后挥出格挡!
“铛!”
短刃与一道乌光撞在一起,火星迸溅!那是一支三棱透甲弩箭,力道极大,震得夏刈手臂发麻,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弩箭被磕飞,钉入旁边的地板,箭尾兀自嗡嗡颤抖!
几乎在弩箭射出的同时,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三个不同的书架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扑出!两人持刀,直取刚刚起身、立足未稳的夏刈!另一人,则手持一柄细长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分水峨眉刺,毒蛇般刺向靠在墙边、惊骇失声的安陵容!
果然有埋伏!而且是高手!出手狠辣,配合默契,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绝非普通盗匪或寺中僧人!
电光石火之间,夏刈眼中凶光爆射!他根本不去看攻向自己的两把刀,脚下猛地一蹬,合身扑向那个攻击安陵容的黑影!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那手持峨眉刺的黑影显然没料到夏刈如此不顾自身,动作微微一滞。就这瞬息之差,夏刈已扑到近前,短刃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刺其咽喉!逼得对方不得不回刺格挡。
而攻向夏刈后背的两把刀,已携着寒风,劈至!
安陵容眼睁睁看着刀光临体,惊骇欲绝,想躲,双腿却像钉在了地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夏刈仿佛背后长眼,在格开峨眉刺的同时,身体诡异地一扭,用左肩(那处重伤初愈的肩胛)硬生生撞向左侧劈来的刀锋,同时右腿如同铁鞭般向后扫出,踢向右侧持刀者的手腕!
“噗!”
“咔嚓!”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左侧的刀锋砍在夏刈左肩,虽然被他避开了要害,且对方似乎也未用全力(或许是怕伤到莲花座?),但仍砍破了皮肉,鲜血迸溅!而右侧持刀者的手腕,则被夏刈这蓄满力道的一脚,踢得骨裂筋折,惨哼一声,钢刀脱手飞出!
然而,对方毕竟有三个人!被夏刈撞开左肩刀锋的那人,反应极快,刀势一转,横扫夏刈腰腹!手持峨眉刺那人也再次猱身扑上,刺尖点向夏刈肋下!
夏刈腹背受敌,左肩剧痛,形势危急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直僵立在墙边的安陵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和力气,猛地将手中一直紧握的、那把冰冷的匕首,朝着那个手腕被踢断、正捂着伤处惨叫的黑影,狠狠掷了过去!同时,她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有贼啊——!藏经阁进贼啦——!”
她不会武功,这一掷毫无准头,匕首“哐当”一声撞在书架上,跌落在地。但那声在死寂中骤然炸响的、用尽了她平生所有力气的尖叫,却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也震得那三个黑影动作齐齐一滞!
就是这短短一瞬的滞涩!
夏刈眼中寒芒一闪,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完全不顾自身,手中短刃化作一道乌光,以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手持峨眉刺那人的心口!同时,脚下发力,将地上那把被踢落的钢刀,用脚尖猛地勾起,踢向横扫他腰腹的那人!
“噗嗤!”
“铛!”
短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与钢刀被格挡开的声音同时响起!手持峨眉刺那人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短刃,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缓缓倒地。而另一人则被飞来的钢刀逼得后退一步。
但夏刈自己也付出了代价。虽然逼开了腰腹的一刀,但左肩再次受创,鲜血汩汩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他踉跄一下,以刀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呼吸急促。
剩下的两个黑影(一个被踢断手腕,一个被逼退),显然没料到这重伤之人如此悍勇,更没料到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会突然尖叫。远处,寺庙中已被惊动,隐约传来了呼喊声、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正迅速朝着藏经阁方向而来!
“撤!”被逼退的那人当机立断,低喝一声,扶起那个断腕的同伴,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向三楼另一侧的窗户,撞破窗棂,跳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身手利落,显然是早就计划好了退路。
夏刈没有去追。他强撑着走到莲花座前,用染血的手,扳动了最后一片莲瓣——“下一”。
“咔哒……咔……咔嚓……”
一阵更加明显的机簧转动声响起。紧接着,莲花座正中,那片最大的、托着药师佛足底的莲瓣,缓缓向下沉陷,露出了一个巴掌大小、深不见底的孔洞。
夏刈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物件。入手冰凉,正是一枚巴掌大小、造型古朴、布满铜绿、正面阴刻着螭龙纹、中间一个古篆“密”字的青铜符印!
得手了!
然而,寺庙中的喧哗声已近在咫尺,无数火把的光亮,将藏经阁四周照得通明!
“快走!”夏刈将符印塞入怀中,拉起惊魂未定的安陵容,冲向他们来时的那扇窗户。
楼下,已有僧人的呼喝和奔跑声传来,楼梯也被沉重的脚步声震动。
来不及从原路返回了!
夏刈目光扫过三楼,忽然锁定了一处——靠近后山方向的墙壁上方,有一扇用来通风的、极小的气窗。
“上去!”他指着气窗对安陵容道,然后蹲下身,“踩着我!”
安陵容此刻也知情况危急,顾不得许多,踩上夏刈的肩膀。夏刈强忍伤痛,猛地站起,将她向上托去!安陵容抓住气窗边缘,用尽力气,钻了出去。气窗外,是陡峭的、覆着积雪的后山坡。
夏刈随后也攀了上来,两人滚落到冰冷的雪坡上,不顾一切地,顺着陡坡,连滚带爬地向下滑去!
身后,藏经阁的窗户被猛地推开,僧人们举着火把探头张望,惊呼声、怒吼声,响成一片。有人看到了山坡上滚落的人影,更有人开始试图绕道下山追赶。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身下的积雪和碎石不断撞击着身体。安陵容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处不痛,但她死死咬着牙,跟着夏刈,朝着山下那片约定接应的、黑黢黢的树林,拼命滑去。
怀中,那枚冰冷的青铜符印,紧贴着胸口,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灼热。
他们拿到了年世兰要的东西,却也彻底暴露了行踪,惊动了寺庙,甚至可能……已经落入了太后眼线的视线。
前路,变得更加凶险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