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这片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无形硝烟的战场上,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日历上的数字飞快地翻动,从去年十二月舒佳那通带着甜蜜颤音、宣告“心心,我要结婚啦!”的电话,到窗外梧桐树枝头悄然萌发的、属于三月的新绿,时光竟已无声的跑入三月。
然而,外科医生的时间,从来吝啬于给予私人承诺。日子在手术刀锋的寒光与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被切割成碎片,飞速流逝。简心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在门诊、病房、手术室这三点之间高速旋转,停不下来。
三月,就在细密的春雨和医院里恒定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中悄然到来。一个大夜班后,简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紫宸山庭。客厅的日历上,苏沫含用醒目的红笔圈出了三月九日,旁边清晰地标注着“心心闺蜜大喜!”,还精心贴上了一张小小的粉色爱心贴纸。而她的床上,平整地铺放着苏沫含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参加婚礼的礼服,面料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这一刻,简心才如同被惊醒般猛然意识到:距离她最好闺蜜的婚礼,仅剩四天了!一种混杂着慌乱、疏忽与深深愧疚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翻出手机查看排班表——万幸!八号她值班,九号一早下夜班后立刻出发,完全能赶上接亲仪式,亲眼见证舒佳从闺阁中出嫁那最动人的一幕。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一分。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跟那些执着于承诺、却又身负重任的人开玩笑。
三月九日,清晨。简心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最后的查房,准备交接班后便立刻奔赴那场爱的盛宴。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堵门时的热闹场景,想着要如何“刁难”一下那位即将带走她最好闺蜜的新郎。
可就在交班前的最后一刻,她主管的一位重症胰腺炎老年患者,病情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家属之前因老人年事已高,始终犹豫是否手术,此刻却面临着生死时速的抉择。简心迅速而清晰地与家属沟通了情况的危急性,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最终,家属颤抖着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立刻准备急诊手术!”简心没有丝毫犹豫。她瞥了一眼不断闪烁的手机屏幕,上面是舒佳一个接一个的未接来电和急切的信息。她的心狠狠一揪,只能飞快地、带着无尽歉意地回了一条信息:「佳佳,病人病情恶化,紧急手术,无法赶到了……」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她便毅然将手机锁进更衣柜,转身投入了与死神的赛跑。
手术过程艰难但总算顺利。然而,因错过最佳手术时机,老人年事已高,预后难料,家属的焦虑转化为了喋喋不休的追问和纠缠。简心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耐心解释、反复沟通,直到陆主任闻讯赶来,才将情绪激动的家属安抚下去。
一切暂告段落,已是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提醒她错过了什么。她忽略掉空荡的胃袋,从抽屉里翻出一袋全麦面包嚼着,点开舒佳发来的视频和照片——穿着中式嫁衣的舒佳笑得明媚,身边簇拥着其他姐妹,唯独缺了她这个“首席伴娘”。舒佳的信息里,有高兴,有分享,字里行间却也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怕她内疚的安慰。
简心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冲回值班宿舍,用最快的速度化了个淡妆,换上了苏沫含为她准备的那件偏亮的礼服。镜中的自己终于有了几分伴娘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无论如何也要赶上晚上的典礼仪式。
就在她拿起包,准备冲出门的瞬间,楼道里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哄乱,伴随着护士急促得变了调门的呼喊:“简医生!简医生在哪?急诊转上来一个急性梗阻性化脓性胆管炎!感染性休克!今天当班的医生都在手术或会诊,科室里现在只有您了!”
“急性梗阻性化脓性胆管炎?感染性休克?” 简心的心猛地一沉,这是普外科医生闻之色变的“死神请柬”,死亡率极高,抢救必须争分夺秒!
“陆主任呢?”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急问。
“陆主任去开会了,还没回来!”
一瞬间,巨大的矛盾像两只手,几乎要将简心撕裂。一边是挚友一生一次的婚礼现场,那件低调而奢华的礼服似乎在无声地催促;另一边是危在旦夕的生命,监护仪的警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和职业信仰。
她的脚步钉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脑海里闪过舒佳失望却强装理解的脸,更闪过无影灯下病人蜡黄的面孔和家属绝望的眼神。
最终,几乎是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情感的挣扎。她猛地转身,决绝地冲向急诊转运平车的方向,语速快而清晰地下达指令:“准备手术!立刻!马上!”
更衣室里,那件刚刚换上的礼服被匆匆脱下,挂回冰冷的铁柜。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绿色刷手服。她将所有的私人情绪,连同那份对闺蜜沉甸甸的歉意,一起死死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此刻,她是医生,是守住生命最后防线的战士。
手术室的大门再次沉重地合上。无影灯亮起,照亮的是一片更为残酷的战场。打开腹腔,脓液和坏疽组织的气味扑面而来。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止血、取石、建立引流……每一个动作都在与飙升的死亡率赛跑。汗水浸透了她的刷手帽,顺着鬓角滑落。她全神贯注,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解剖结构和监护仪上跳跃的数字。窗外的天色从艳阳高照到夕阳西下,她毫无知觉。时间,在手术器械的碰撞声和生命体征的监测数据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当病人的生命体征终于趋于稳定,最后一根引流管被妥善固定,简心几乎站立不稳。她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感受到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简医生,太棒了!这手术做得太漂亮了!”手术护士由衷地赞叹。
简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胸腔里却堵得发慌。抢救成功的欣慰,丝毫无法冲淡那愈演愈烈的愧疚。
下午六点。一切处理完毕。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将她从职业的“战斗状态”拉回残酷的现实。
接起电话,是舒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克制的声音:“心心……仪式……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你还能来吗?”
那声音里饱含的失望、委屈、愤怒和被背叛般的控诉,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简心刚刚因手术成功而短暂松快的心上。她眼前一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至顶。
“佳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简心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下午……下午临时加了一台……急性梗阻化脓性胆管炎,感染性休克……刚下手术……我……我可能赶不上仪式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手术室残留的血腥气和深深的无力感。她听着电话那头,司仪已经开始暖场,背景音乐悠扬地响起,夹杂着宾客的喧闹。那是一个她本该在场、共同见证的幸福世界。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简心窒息。她能想象到舒佳此刻穿着圣洁的婚纱,站在满座宾客面前,身边伴娘的位置却空荡荡的,那份难堪和伤心……
几秒钟后,舒佳的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撕心裂肺的控诉再次爆发:“简心!你个混蛋!工作狂!手术狂!重色轻友!在你心里,是不是手术永远比我重要?!是不是那些病人永远排在我前面?!我人生就这么一次的重要时刻!你就这样放我鸽子?!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准时出现!你要是错过了婚礼仪式!我……我就跟你绝交!简心!我说真的!绝交!!” 吼完,电话被狠狠掐断,只剩下急促而冰冷的忙音,像一把钝刀,在简心耳边反复切割。
“嘟…嘟…嘟……”
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简心的耳膜,也冲刷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握着手机,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仿佛还残留着舒佳愤怒的余温。
她急速回值班室,手忙脚乱地重新换上礼服,胡乱补了下花掉的妆容,不顾一切地冲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