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林焱在乙班已扎扎实实地待了半年。这半年里,他像一块被投入清泉的海绵,贪婪的吸收着知识。李夫子开明的教学方式,让他不必再像在丙班时那样,纯粹靠死记硬背硬啃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他开始尝试理解其中的义理,虽然过程依旧磕磕绊绊,时常被各种典故、训诂绕得头晕眼花,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睁眼瞎”。
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毛笔字虽仍谈不上风骨,但架构日渐平稳,笔画也少了以往的虚浮;经义理解虽仍显浅白,但偶尔也能在李夫子提问时,结合自己的那点“现代思维”说出些让夫子微微颔首的见解;至于算术,更是他稳坐乙班中上游的定海神针,每每遇到难题,连一些家境优渥、请了西席的同窗,也会下意识地将目光瞟向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同窗。
他与方运的关系,也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方运依旧话少,表情匮乏,但林焱借笔记、请教问题时,他虽不热情,却总会将书推过来,或用最简练的语言指出关键。林焱投桃报李,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点心,也会偷偷分他一块。方运从不推辞,也从不道谢,只是默默收下,偶尔,在林焱被某个复杂句式困住时,会突兀地插一句:“倒装。”便再无下文。林焱初时愣神,琢磨片刻后往往恍然大悟,对方运这种“雪中送炭”式的指点,心中感念。
这日,时近腊月,空气中已带了凛冽的寒意,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李夫子讲完一堂关于《诗经》比兴的课,并未像往常一样布置作业,而是轻轻放下书卷,目光扫过底下二十几张的面孔,温和开口:
“年关将至,除了课业,亦有一事,可磨砺诸君才思。”他顿了顿,见学生们都抬起头,露出好奇神色,才继续道,“县尊大人有意提振本县文风,特于上元佳节前,在县学明伦堂举办一场‘新年诗会’,邀本县年轻学子与会,吟咏新春,切磋诗艺。我族学学子,若有兴趣,皆可报名一试。”
“诗会”二字,如同水滴落入油锅,让原本沉静的教室泛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平日喜好吟风弄月的学生眼睛顿时亮了,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连一向埋头苦读的方运,也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动。
林焱心里则是“咯噔”一下。诗会?又要作诗?
他脑子里瞬间警铃大作,前世被语文课本支配的恐惧和穿越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带来的麻烦同时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到书后面去。老天爷,他可不想再因为“借鉴”千古名句,被架在火上烤了!父亲那灼热的期望眼神,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背发烫。
他心里也清楚,这诗会,恐怕是躲不过去了。父亲若是知道,定然会要求他参加,甚至会期待他再次“一鸣惊人”。姨娘虽然会担心他压力大,但内心深处,恐怕也盼着他能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彻底在族学站稳脚跟。
“又到了‘借鉴’的时刻了吗?”林焱内心的小人哀嚎一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他愁眉苦脸地掰着手指头,开始在心里盘点自己还记得的、符合新年主题的诗词。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好像有点太应景了,而且政治意味有点浓?不合适不合适。其他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多少应景又不太出格的。
他这边正天人交战,来福不知何时溜到了教室外,扒着窗沿,露出半个脑袋,挤眉弄眼地对着林焱做口型。林焱费劲地辨认了一下,大概是:“少爷!诗会啊!听说可热闹了!”
林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回了一个:“滚蛋!”
来福悻悻地缩回头,嘴里还嘟囔着:“听说头名能得到县尊亲笔题字的扇面和一锭官银……”
放学回家的路上,林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连来福叽叽喳喳说着从“情报网”听来的、关于诗会奖励的八卦都没怎么听进去。
刚进府门,就撞见了正要外出的林文博。林文博今日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宝蓝色绸缎直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到林焱,他停下脚步,下巴微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二弟也听说诗会的事了?我劝你,量力而行。乙班的功课想必繁重,莫要为了不擅长的东西,耽误了正经学业,徒惹人笑。”
林焱心里骂了句“假惺惺”,脸上却挤出一点符合年龄的、略带怯懦的笑容:“大哥说的是,我就是听听。”
林文博满意地点点头,像只开屏的孔雀般,昂首挺胸地走了。
回到偏院,周姨娘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姜茶驱寒。她细心地将林焱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柔声问道:“焱儿,今日在学里可好?”
林焱捧着姜茶,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诗会的事情说了。
周姨娘听完,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此事……姨娘听说了。你父亲晚膳时想必也会问起。”她看着儿子微蹙的眉头,语气愈发温柔,“你若不想去,姨娘便去跟你父亲说,你年纪还小,学业要紧……”
“不,姨娘,我去。”林焱抬起头,打断了周姨娘的话。他看着姨娘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潜藏的期待,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去试试……”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既然注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些场面,迟早要面对。不就是“借鉴”嘛,只要把握好度,别太惊世骇俗,应该……没问题吧?他自我安慰着,心里却已经开始疯狂搜索起前世记忆库中关于“新年”、“新春”、“元日”的诗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