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诗会的消息如同投入林府后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另一波暗流便已悄然涌动。
这日午后,林焱刚在族学用完午饭,正对着李夫子布置的一篇《论语》心得犯愁,来福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阵风似的从外面窜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八卦的兴奋。
“少爷!少爷!主院那边来人了!钱妈妈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好大一个箱子,往咱们院里来了!”来福扒着门框,压低了声音,眼睛瞪得溜圆。
林焱手里的笔一顿,一滴墨汁差点滴在纸上。主院?王氏?她派人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提前送年礼吧?他心里警铃微作,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不祥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院外传来钱妈妈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假笑的声音:“周姨娘可在?夫人惦记着二少爷的学业,特意让老奴送些东西过来!”
周姨娘闻声从里间出来,脸上已挂上了惯常的、温顺得体的笑容,迎了出去:“钱妈妈辛苦,这么大冷的天,还劳您跑一趟。快请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钱妈妈摆摆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在周姨娘身上扫了一圈:“不了不了,夫人那边还等着老奴回话呢。”她指挥着两个婆子将那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抬进堂屋,箱子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是夫人特意吩咐,从老爷书房和库房里寻出来的,都是些对科举有益的珍贵书籍。”钱妈妈指着箱子,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推崇,“夫人说,二少爷如今进了乙班,学问日深,光是族学的那些怕是不够。这些书啊,都是以往举人、进士老爷们读过的,里头还有批注呢!夫人盼着二少爷能潜心研读,融会贯通,将来也好……呵呵,为林家争光。”她话语里的意味深长,几乎不加掩饰。
周姨娘脸上笑容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感激,连忙道:“夫人如此厚爱,真是折煞婢子和焱儿了。婢子代焱儿谢过夫人关怀!”她说着,还对钱妈妈福了一礼。
钱妈妈对周姨娘这般恭敬态度似乎很满意,又假意关怀了几句“二少爷用功也别累着身子”之类的套话,便带着婆子们告退了。
等人一走,院门关上,周姨娘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她走到那口箱子前,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铜锁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木板,看清里面的东西。
“姨娘,她……这是什么意思?”林焱走到周姨娘身边,小声问道。他看着那口大箱子,心里有点好奇,又有点不安。
周姨娘没直接回答,而是对秋月道:“打开看看。”
秋月找来工具,费力地撬开箱盖。一股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箱子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厚厚一摞摞线装书。书脊上的名字,一看就知非同小可:《十三经注疏》、《朱子语类》、《资治通鉴纲目》、《文献通考》……甚至还有几本前朝殿试的策论合集。
随便拿出一本,都是砖头般厚重,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的注释,佶屈聱牙,深奥难懂。别说林焱这个周岁刚满九岁的孩子,就是换个童生来看,也得晕头转向。
来福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咋舌道:“好家伙!这都是些什么天书啊?少爷看得懂吗?”
林焱随手拿起一本《朱子语类》,翻了几页,只觉得头昏脑涨,里面讨论的心性、理气、格物致知,对他来说如同听天书。他又拿起那本殿试策论合集,里面的文章引经据典,纵横捭阖,气势磅礴,但距离他目前的学习层次,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姨娘,这些书……”林焱抬起头,看向周姨娘,眼里带着困惑。王氏送这些来,真的是为他好?
周姨娘冷笑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透骨的凉意:“什么意思?捧杀的意思。”她拿起一本《资治通鉴纲目》,在手里掂了掂,语气嘲讽,“她这是巴不得你一头扎进这些故纸堆里,好高骛远,丢了根基。你如今连《四书》都还未读透,经义尚在半懂不懂之间,看这些?看多了,只会心浮气躁,觉得族学里教的都是浅薄之物,再听李夫子讲课,便觉索然无味。到时候,学问没长进,心却野了,根基也荒废了,正好合了她的意。”
林焱听得心头一凛。原来如此!他就说王氏没那么好心!这招真是杀人不见血!若是他真是个普通的九岁孩子,骤然得到主母如此“看重”,送来这么多“高深”书籍,说不定真会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翻阅,结果必然是囫囵吞枣,消化不良,甚至可能走火入魔,彻底乱了学习方寸。
“那……这些书怎么办?”林焱看着那一箱子“烫手山芋”,有些犯难。退回去肯定不行,那是不识抬举,打了王氏的脸。
周姨娘将书放回箱内,合上箱盖,语气恢复了平静:“收着。既然是夫人‘赏’的,自然要感恩戴德地收下。”她转头看向林焱,目光清明而坚定,“不过,焱儿你记住,在你考中秀才之前,这些书,一眼都不必看。你的根基,是族学的功课,是李夫子讲的经义,是方运借你的笔记,是你自己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大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好高骛远,乃是求学大忌。”
她顿了顿,吩咐秋月:“把这箱子抬到西厢房那个空着的柜顶上去,仔细些,莫要弄脏了,毕竟是夫人的‘心意’。”
秋月应了一声,和来福一起,费力地将箱子挪走了。
林焱看着空下来的堂屋地面,心里那点因为得到“珍贵书籍”而产生的微小波澜,彻底平复了。心里想着还是自己的姨娘厉害,够聪慧够敏锐。他想起在乙班,李夫子反复强调的“循序渐进”,想起方运那扎实到近乎刻板的笔记,再想想自己这半年一点点进步的艰辛,愈发觉得姨娘的话真是金玉良言。
“姨娘,我晓得了。”林焱认真地点点头,“我现在就回去写李夫子布置的心得。”那些深奥的“天书”,就让他们在柜顶上安心躺着吧。
周姨娘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去吧。晚上姨娘让王妈妈给你做你爱吃的鱼。”
林焱“嗯”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重新拿起笔,对着那篇《论语》心得,继续皱着小眉头苦苦思索。窗外,天色渐暗,偏院里灯火初上,映照着他伏案疾书的专注身影,也映照着西厢房柜顶上,那口落满了灰尘、装着“关怀”与算计的樟木箱子,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