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年关将近的喜庆气息尚未完全弥漫开来，林氏族学内却先一步被一种更为庄重、甚至带着几分肃杀的气氛所笼罩。青石板路洒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屋檐下的灯笼也换上了崭新的明瓦，连那几株老梅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寻常，枝头的花苞愈发饱满，暗香浮动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劲儿。
今日，是族学为即将奔赴考场的六名学子举行的考前动员大会。地点设在了明伦堂，这里平日是举行重要典礼和族老议事之所，此刻更是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林焱随着甲班同窗，以及乙班、丙班被要求前来观礼以激励后进的学子们，一同步入明伦堂。堂内早已布置妥当，正前方悬挂着孔圣人画像，香案上供奉着瓜果香烛，烟气袅袅。族学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夫子，包括一脸严肃的孙夫子和神色温和些的李夫子，皆身着最为正式的儒衫，分列两侧。
而端坐在正中央主位太师椅上的，正是林氏一族如今辈分最高、威望最重的族长——林宏老太爷。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深紫色的万字纹团花缎面袍子，手中拄着一根紫檀木拐杖，虽年事已高，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缓缓扫视着底下济济一堂的林家子弟，不怒自威。
林焱能感觉到身旁林文博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急促起来，背脊绷得笔直，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与紧张。也难怪，族长亲自出面动员，这在族学里是极高的荣誉和压力。林文博是嫡孙，自幼便被寄予厚望，此刻更是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自己身上，仿佛整个林家的荣辱都系于他一人之身，这沉甸甸的期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手心却已是一片湿冷。
相比之下，林焱的心态则要平和许多。他站在人群中，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望向台上的族长和夫子们。他心中目标明确无比：通过县试、府试，拿到童生功名！这是他摆脱庶子卑微地位、为姨娘挣得安稳生活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至于名次？他暗自撇撇嘴，心里那个属于现代灵魂的小人在耸肩：“反正我才正儿八经学了三四年！能挤过独木桥就不错了，要啥自行车啊！”这种“但求过关，不争魁首”的务实心态，反而让他比许多患得患失的同窗显得更为从容。
族长林宏清了清嗓子，那带着老年人特有沙哑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明伦堂内回荡开来：“今日，召集尔等于此，乃因我林氏一族，又有六位俊才，即将肩负家族期望，踏上科举正途，参与二月之县试、府试！”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底下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科举一道，乃朝廷遴选英才之正途，亦是我等耕读传家之族，光耀门楣、报效国家之阶梯！”林宏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六名即将应试的学子，尤其在林文博和林焱脸上停顿了片刻，“尔等六人，乃族学菁华，家族之希望所在。老夫望尔等，谨记平日夫子教诲，沉着冷静，发挥所学，务求金榜题名，不负寒窗之苦，不负父母之期，亦不负……列祖列宗之殷切瞩望！”
说到最后，他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仿佛将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实实在在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林文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上因激动泛起了潮红，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了族长的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考中！必须考好！绝不能给林家丢脸！这压力让他心跳如擂鼓，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孙夫子紧接着起身，代表全体夫子发言。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言辞简洁却分量十足：“考场如战场，需胆大心细，策略得当。经义需稳，策论需准，诗赋需工，算术需快。戒骄戒躁，勿慌勿乱。望尔等旗开得胜，载誉而归！”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六名学子，带着最后的审视与告诫。
动员仪式结束后，学子们依次上前，在孔圣人像前焚香行礼。轮到林焱时，他手持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心中默念：“不求独占鳌头，但求顺利过关，拿到童生功名，让姨娘安心。”然后将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在他平静而坚定的面庞前。
林文博则是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默念着什么，神色无比虔诚，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林如海特意走了过来，先是对林文博叮嘱道：“文博，放平心态，发挥出你平日水平即可。”林文博用力点头。
他又看向林焱，语气稍缓：“焱儿，你年纪尚小，此次重在参与，积累经验，莫要有太大压力。”这话看似宽慰，实则再次明确了对他“低要求”的定位。
林焱恭敬应道：“是，父亲，孩儿明白。”
周姨娘和来福等在明伦堂外，见林焱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周姨娘替他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眼中满是关切：“都记住了吗？莫要紧张，好好考便是。”
来福则挥舞着小拳头，压低声音激动道：“少爷！族长都亲自给你们打气了！您肯定行的！”
林焱看着他们，笑了笑，心中暖流淌过。他回头望了一眼庄严肃穆的明伦堂，又看了看身边因为过度紧张而脸色有些发白的林文博，以及不远处沉默走着、眼神却异常坚定的方运。
压力固然存在，家族的期望也沉甸甸的。但对他来说，这更像是一场必须打赢的生存之战。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握了握袖中的拳头。
“走吧，回去了。”他语气轻松地对周姨娘和来福说道，迈步朝偏院走去。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单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力量。前方的考场是未知的战场，但他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