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幕仍是沉沉的墨蓝,几粒残星疏淡地挂着,寒意如同浸透了冰水的细针,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华亭县衙前的空地上,却已是人影幢幢,灯火通明。数十盏气死风灯在衙役手中高高挑起,昏黄的光晕在凛冽的晨风中摇曳,将一张张或稚嫩或老成、却同样写满紧张期待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林焱紧了紧身上厚实的棉袍,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花。他站在父亲林如海身后,小手揣在暖烘烘的袖筒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周姨娘连夜塞进去的一小块温润的玉佩——据说是去庙里求来的,开了光,能定心安神。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林文博,这位嫡兄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直缀,外罩同色镶毛斗篷,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正微微仰着下巴,努力做出一副沉稳矜持的模样,但那紧抿的嘴唇和过于挺直的背脊,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都检查清楚了?笔墨、砚台、清水、干粮、坐垫、考篮……”林如海转过身,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视,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他今日也特意告了假,官袍外罩了件厚重的深色大氅,亲自来送考。
“回父亲,都检查三遍了,绝无错漏。”林文博抢先答道,声音因刻意压制激动而显得有些发紧,他拍了拍自己那个明显更精致、木料更好的考篮。想着这次他志在必得,毕竟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县试了,两年前他第一次参加落榜了,这次一定能考过。
林焱也赶紧点头,拍了拍自己那个半新不旧、但被周姨娘塞得满满当当的藤编考篮:“父亲放心,姨娘都备齐了。”他的声音还带着点孩童的软糯,在这肃杀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林如海微微颔首,目光在庶子那显得过分淡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想再叮嘱两句“莫要慌张”、“仔细审题”之类的套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嗯,进去吧,一切……按平日所学发挥即可。”
就在这时,王氏带着林晓曦和几个丫鬟婆子也挤了过来。王氏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珠翠环绕,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期盼,一把拉过林文博的手,塞过去一个鼓鼓囊囊的绣囊:“文博,我的儿,拿着,这是娘去城隍庙求的玉符,贴身放好,定能保佑你文思泉涌,下笔有神!”她又瞥了一眼林焱,嘴角扯了扯,语气淡了几分,“焱儿也……好好考。”
林晓曦则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只对林文博说了句:“哥哥安心。”眼神扫过林焱时,连停顿都欠奉,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子。
周姨娘和秋月、来福站在稍远些的人群外围。周姨娘踮着脚尖,目光紧紧追随着林焱,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来福则像个躁动的猴子,伸长了脖子,嘴里不住地小声念叨:“少爷必胜!少爷定中!”被秋月悄悄拉了一把,才勉强安静下来。
“哐——!”一声清脆的铜锣响彻广场,压过了所有的嘈杂私语。
“考生列队!准备入场——!”一个穿着吏服、面色冷硬的中年书吏站在县衙大门的高阶上,扬声高喝。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家长们最后一遍整理着儿子的衣冠,塞着吃食,叮嘱着注意事项。考生们则深吸一口气,拎起沉重的考篮,如同即将奔赴沙场的士兵,向着那扇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大门汇聚。
林焱跟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传说中的科举考场。县衙大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森然之气。两侧站着持刀挎棍、面无表情的衙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考生。
检查的过程繁琐而严格。搜子(负责搜查的吏员)面无表情地示意林焱放下考篮,然后开始逐一检查。笔墨纸砚被拿起仔细端详,甚至连毛笔的笔管都被对着灯光照了照,看是否有夹带;砚台被翻过来敲打;一摞摞空白稿纸被一页页飞快地捻开;用油纸包好的烙饼和肉干被掰开揉碎,仔细检查;连那个水囊都被打开闻了闻。周姨娘精心准备的那个软垫也没能幸免,被搜子用力揉捏了一番,确认里面没有藏东西。
林焱看着自己那份被掰得七零八落的干粮,心里暗暗吐槽:“好家伙,这检查力度,堪比前世机场安检了……幸好姨娘没往里面塞小抄,不然非得当场社死。”
搜子检查完物品,又开始搜身。从头到脚,发髻被解开摸了摸,衣领、袖口、腰带、鞋袜,无一遗漏。冰凉的双手在身上拍打按捏,让林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努力配合着,心里却在想:“这要是个姑娘家,岂不是尴尬死了?哦对,这时候没有女考生……”
好不容易通过了第一道检查,走进县衙大门,里面是一个宽阔的庭院。庭院中间,已经按照天地玄黄等字号,排开了一列列低矮、密集如同鸽子笼般的号舍。那号舍一个个仅有半人高,宽不过双臂伸展,深仅容一人坐下,里面只有一块充当书案的木板和一个充当凳子的木墩。密密麻麻,排列整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的口器,等待着吞噬这些年轻学子的才华与精力。
“嘶……”林焱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这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啊!这真是来考试,不是来参加变形记的?”他前世住惯了豪华公寓,开惯了舒适跑车,眼前这景象着实冲击力不小。
衙役根据之前核发的“考前符”(相当于准考证,上面写着考生祖宗三代信息、体貌特征和座位号),高声唱名分配号舍。
“地字柒号,林文博——!”
林文博立刻挺起胸膛,拎着考篮,迈着自以为沉稳的步伐,朝着地字区域走去,经过林焱身边时,还投来一个混合着优越感和挑衅的眼神。
“玄字拾叁号,林焱——!”
林焱应了一声,拎起自己那个相比之下显得“寒酸”的考篮,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格子。他的号舍位置不算好,靠近庭院边缘,旁边似乎还是个排水沟的入口,隐隐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飘来。
他弯腰钻进号舍,顿时感觉空间逼仄得让人窒息。坐下后,膝盖几乎要顶到前面的木板。他将考篮放在脚边,拿出笔墨砚台摆好,又铺开稿纸。那充当凳子的木墩冰凉梆硬,坐上去很不舒服。他想起周姨娘准备的厚垫子,连忙拿出来垫上,感觉才好了些。
环顾四周,其他考生也都在各自的号舍里安顿。有人和他一样,默默整理着东西;有人则显得焦躁不安,不停地东张西望;还有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祈求神明保佑;更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老童生,头发都已花白,坐在号舍里,眼神麻木,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
林焱号舍对面,是个胖乎乎的考生,正手忙脚乱地往外掏东西,不小心碰翻了水囊,清水洒了一地,他顿时哭丧着脸,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喂,兄台,我这儿还有备用的,分你点?”林焱见他可怜,趁着还没正式开始考试从自己考篮里拿出一个周姨娘硬塞进来的小水囊,直接扔了过去。
那胖考生愣了一下,脸上瞬间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连忙接过:“多谢!多谢兄台!在下赵德才,华亭赵家村的,兄台高姓大名?”
“林焱。”
“啊!你就是那个‘华亭小诗仙’林焱?”赵德才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引得附近几个号舍的考生都看了过来。
林焱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赵兄过奖,虚名,虚名而已。考试要紧,考试要紧。”
赵德才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压低声音,但还是难掩兴奋:“林兄,待会儿考试,若……若有机会,还望……嘿嘿……”他搓着手,脸上露出你懂得的表情。
林焱嘴角抽了抽,心想:“大哥,这众目睽睽之下,还有衙役巡逻,你想啥呢?”面上却只能敷衍地笑笑:“赵兄说笑了,各凭本事,各凭本事。”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威严的呵斥:“肃静!考场之内,不得交头接耳!”
一名面色冷峻的衙役按着腰刀,踱步走过,目光如电般扫过林焱和赵德才。两人立刻噤声,正襟危坐。
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场安顿完毕,黑压压地坐在各自的“鸽子笼”里,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
“哐——!”又是一声锣响。
只见知县大人身着官袍,在一众僚属的簇拥下,缓步走上庭院正前方临时搭建的高台。他目光威严地扫视全场,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考场规则,无非是不得舞弊、不得喧哗、按时交卷云云,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宣读完毕,他一声令下:“发题——!”
早已等候的书吏们立刻捧着密封的题纸,快步走向各个号舍区域,将题目逐一发放到每位考生的书案上。
林焱深吸一口气,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题纸,缓缓展开。县试第一场,主要是考察基础经义和墨义,题目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