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里,丁守诚和苏清妍相对无言,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丁文那句“看好我未来后妈”的临别赠言,像一根无形的搅屎棍,把两人之间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妙情愫,搅得一塌糊涂。
丁守诚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活像开了染坊。他想解释,可对着苏清妍那双似笑非笑,偏又带着几分羞赧的水润眸子,嘴巴张了几次,愣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最后,只能狠狠一跺脚,把满腔的羞恼,都发泄在了那个消失无踪的逆子身上。
“这个逆子!混账东西!等他回来,看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他嘴上骂得凶,可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丁文消失的方向,那份深藏的担忧,怎么也掩饰不住。
苏清妍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那点女儿家的羞意,反倒被一种莫名的暖意冲淡了。她垂下眼帘,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轻得像湖面的涟漪。
“丁先生,不必动怒。令公子……性情洒脱,乃是真豪杰。”
她这不说还好,一说“令公子”,丁守诚的老脸更挂不住了。自家儿子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豪杰?一个整天想着怎么把妖魔鬼怪做得更下饭的屠夫,算哪门子豪杰?
“苏姑娘谬赞了,那小子,就是个……杀猪的。”丁守诚憋了半天,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他曾经最不愿承认的话。可这一次,他说出“杀猪的”三个字时,心里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
就在这时,那响彻全城的诡异号角声,再次拔高!
“呜——嗡——”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来自四面八方,而是仿佛从每一个人的头顶,每一个人的脚下,每一个人的心底同时响起。
整座闻香榭,连同脚下的大地,都开始剧烈地摇晃。
“轰隆——”
一道粗大如水桶的灰黑色光柱,猛地从不远处的湖心冲天而起,狠狠地撞入天空那片浓稠的灰色雾气之中。紧接着,城主府、镇妖司、城南的菜市口、城西的富人区……一道道同样的死亡光柱,接二连三地拔地而起。
三十六道光柱,如同一根根撑起天穹的邪恶支柱,将整个白羽城,彻底化作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天空中的灰色漩涡,旋转速度骤然加快,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吸力,从天而降,笼罩全城。
“啊——救命啊!”
“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动不了了!”
“娘,我好难受……”
城中,无数凡人的惨叫声,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海洋。他们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生命精气如同被戳破了的气球,不受控制地向着天空的漩涡流逝。
苏清妍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作为三大“阵眼”之一,她承受的拉扯力最为恐怖。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就像一叶即将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小舟,随时都可能被撕成碎片。
丁守诚见状,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体内刚刚恢复一丝的浩然正气,毫无保留地渡了过去,护住她的心神。
“清妍姑娘,守住心神!”他大喝道,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就在这满城绝望,天地变色之际,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白羽城上空,那巨大漩涡的正下方。
那是一个身穿宽大黑袍,身形枯瘦的男人。他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上只开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看不清容貌,但仅仅是悬浮在那里,一股浩瀚如渊,冰冷死寂的威压,便如同一座无形的山脉,轰然压下!
“噗通!”“噗通!”
城内,所有残存的,还能勉强站立的修士,无论是一阶还是二阶,甚至是三阶的镇妖司校尉,在感受到这股威压的瞬间,全都双腿一软,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他们的灵力,在这股威压面前,就像是溪流遇见了大海,被压制得无法运转分毫。
五阶!
不,是五阶大圆满!
只差一步,便能窥探六阶的恐怖存在!
钱伯方躲在镇妖司一处残破的建筑后,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已渗出血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有跪下,但握刀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身边的几个镇妖司精锐,早已瘫软在地,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蝼蚁们,感受这恩赐吧。”
黑袍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却通过阵法的加持,清晰地传入了城中每一个生灵的耳中。
“吾乃枯骨教白羽分舵之主,血屠。今日,以尔等贱命,恭迎圣棺降世,乃是尔等无上的荣光。”
他缓缓张开双臂,如同一个拥抱世界的君王。
“血祭,开始。”
话音落下,他轻轻抬起一只手,对着下方那座早已被黑气彻底笼罩的城主府,虚虚一按。
“轰——”
城主府的位置,瞬间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天的黑气之中,一座巨大、古老,刻满了无数扭曲符文的血色祭坛,破土而出,缓缓升起!
祭坛的最顶端,一口巨大的石棺,被无数手臂粗细的黑色锁链死死缠绕,正在发出“哐当、哐当”的剧烈撞击声,仿佛有什么绝世凶物,即将破棺而出。
看到那座祭坛,钱伯方那张永远带着几分算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绝望。
他知道,那是“万魂归墟大阵”的主祭坛。一旦让那口石棺里的东西出来,别说白羽城,方圆百里,都将化为人间鬼蜮。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从城主府的废墟中爬了出来。正是白羽城主,他浑身是血,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黑袍人,看着那座代表着死亡与毁灭的祭坛,浑浊的眼中,燃起了最后的疯狂。
“白羽城的儿郎们……还有能站起来的吗?”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镇妖司的废墟中,钱伯方缓缓站直了身体,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将颤抖的佩刀,重新握紧。
“镇妖司,钱伯方,在此!”
“城卫军,李大牛,在此!”
“散修,赵铁柱,在此!”
……
一道道声音,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有镇妖司的校尉,有城卫军的残兵,有平日里被修士们看不起的低阶散修。
他们知道,这是赴死。
但他们,是这座城最后的脊梁。
闻香榭中,丁守诚扶着苏清妍,听着那一声声悲壮的回应,虎目含泪。他体内的浩然正气,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
他缓缓推开苏清妍,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沾满了灰尘和血迹的儒衫,一步步,走到了水榭的门口,望向那座血色的祭坛。
他的手中,没有笔,也没有砚。
但他,却挺直了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的腰杆。
“儒生丁守诚,在此。”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苏清妍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