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顶上,丁文那句轻飘飘的“该上主菜了”,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血屠那由五阶大圆满修为构筑的自负气球。
惊怒过后,血屠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那惨白面具下的黑洞眼眶,死死锁定着远处的少年。那少年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可就是这张白纸,却在刚才,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撕毁了他精心绘制的宏伟蓝图。
“有点意思。”血屠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半个城区,“藏头露尾的鼠辈,终于肯现身了么。本座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没有立刻冲过去。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活了数百年的他,早已不会犯轻敌的错误。他一边暗中调动大阵残余的力量,试图解析对方的底细,一边用言语试探,拖延时间,好让自己从阵法被破的反噬中,尽快恢复过来。
丁文依旧是那副双手插袖的懒散模样,仿佛没听见血屠的挑衅。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脚下这座死寂的城市。
三十六根聚魂桩被拔除,天空那巨大的灰色漩涡虽然还在,但吸力已大不如前,笼罩全城的死亡威压也随之减弱。被定在原地的凡人们,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
然而,自由并未带来新生。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歇斯底里的恐慌。人们哭喊着,尖叫着,如同一群没头苍蝇,在被死亡气息浸染的街道上四散奔逃。可城门早已被无形的力量封死,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街道上,游荡的枯骨教徒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对这些恢复行动的“口粮”展开了新一轮的屠杀。惨叫声,哀嚎声,骨刃入肉的闷响声,再次汇聚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然而,就在这片被灰色与血色笼罩的绝望画布上,城西的一角,却顽强地亮起了一抹截然不同的色彩。
那是一点柔和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翠绿色光芒。
光芒的源头,是百草堂。
一层薄如蝉翼的绿色光幕,以药堂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形成了一个直径约莫百丈的圆形结界。光幕之上,无数细小的,形如草药叶片的符文缓缓流转,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温暖气息。
灰色的死亡雾气,一碰到这层光幕,便如同遇到了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被迅速净化消融。几个试图冲入结界的枯骨教徒,在接触到光幕的瞬间,便惨叫着被那股精纯的生命能量弹飞出去,身上冒起阵阵黑烟,仿佛被泼了滚油。
这片绿色的结界,就像是末日汪洋中的一座孤岛,成为了黑暗中唯一散发着光与热的避难所。
无数幸存的百姓,拖家带口,连滚带爬地朝着那片象征着希望的绿光冲去。
“快!到百草堂去!那里安全!”
“林姑娘,林神医在救人!”
百草堂内,早已人满为患。
药堂的大厅里,柜台边,甚至后院的药圃里,都挤满了瑟瑟发抖的平民。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婴儿的妇人,有惊魂未定的商贩,更多的是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孩子。
他们脸上写满了恐惧,但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那层将死亡隔绝在外的绿色光幕时,眼中又会燃起一丝名为“生”的渴望。
药堂的正中央,林婉儿盘膝而坐。
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身素雅的绿裙早已被汗水浸湿。她的双手,正结着一个复杂而古朴的印诀,身前悬浮着一枚巴掌大小,通体碧绿,雕刻着神农尝百草图案的玉佩。
那层守护着数百人性命的绿色光幕,正是由这枚玉佩激发而出。
这便是药王谷秘传的防御阵法——【百草回春阵】。此阵不善攻击,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防御和疗愈阵法,催动到极致,甚至能生死人,肉白骨。
只是,以林婉儿如今不过二阶的修为,要维持如此大范围的阵法,庇护数百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消耗。
她感觉自己的灵力,就像开了闸的河水,正在飞速流逝。
“婉儿姐姐,喝口水。”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捧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
林婉儿勉强睁开眼,看着女孩那张沾着灰尘却清澈无比的脸,她虚弱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姐姐不渴,你拿去给阿婆喝吧。”
她能感觉到,阵法外,那股属于五阶强者的恐怖威压,虽然被削弱,却依旧如同山岳般沉重。而另一股更加隐晦,却让她感到莫名熟悉的,如同深渊般浩瀚的气息,正在与那股威压遥遥对峙。
是那位高人!
他终于出手了!
林婉儿心中一振,原本几近枯竭的灵力,不知从哪又生出一股来,让她得以继续支撑。
她不知道高人是谁,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多坚持一刻,就能为他多争取一分时间,为城里多保住一条性命。
……
与此同时,城北的一处假山后。
“噗——”
丁守诚又是一口逆血喷出,扶着假山的手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亲眼目睹钱伯方等人化为枯骨的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那股浩然正气,此刻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悲愤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丁先生!”苏清妍连忙扶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您别这样,您要挺住!”
“我没事……”丁守诚摆了摆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目光却死死地望向钟楼的方向。
那里,他儿子的身影,在夜色中,渺小得如同一个墨点。
可就是这个墨点,却成了他此刻心中,唯一的支撑。
“逆子……你可千万……千万别出事啊……”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这位平日里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老秀才,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了自己对儿子的担忧。
苏清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道孤身与魔神对峙的身影,与方才水榭中那个懒洋洋的少年,在她脑海中,渐渐重合。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追求的那些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在这样真正的,足以撼动天地的伟岸力量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与可笑。
“我们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苏清妍迅速冷静下来,“这里离祭坛太近了,那些魔修很快就会搜过来。”
丁守诚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身受重伤,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儿子的拖累。
他点了点头,由苏清妍搀扶着,两人借着假山和回廊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着远离祭坛的方向转移。
然而,他们终究不是专业的修士。
就在他们穿过一处花园时,一道阴冷的笑声,从他们头顶响起。
“呵呵,找到了。一只大补的阵眼,还有一个……嗯?一个身上带着酸臭味的老头子。”
七八名身穿黑衣的枯骨教徒,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的屋顶和树梢上落下,将两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一名脸上带着刀疤,修为已达三阶初期的教徒头目。他的目光,贪婪地在苏清妍身上扫过,随即,又落在了丁守诚身上,露出一丝不屑。
丁守诚将苏清妍护在身后,挺直了那早已不再笔直的腰杆,怒视着眼前的魔修。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妖邪,就不怕天谴吗!”
“天谴?”刀疤脸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狂笑起来,“老头子,你抬头看看!这片天,现在姓‘枯骨’!血屠大人,就是这白羽城的天!至于你……一个快死的凡人,也敢在本大爷面前叫嚣?”
他话音刚落,身形一闪,鬼爪带着腥风,直取丁守诚的咽喉。
这一爪,他没有留手。在他看来,捏死一个凡人老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然而,就在他的爪子即将触碰到丁守诚脖颈的瞬间,一股沛然、刚正,煌煌如大日的气息,猛地从丁守诚体内爆发开来!
“滚!”
丁守诚一声怒喝,那不是灵力,也不是武道真气,而是纯粹由读书人的精神意志,凝聚而成的浩然正气!
刀疤脸的鬼爪,在接触到那层无形的金色气罩时,竟发出一阵“嗤嗤”的灼烧声,冒起一股黑烟。他只觉得自己的手爪,像是捅进了一座烧红的火炉,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
他惊叫一声,触电般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了数步,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掌上,竟被灼烧出了一片焦黑!
“浩然正气?!”刀疤脸又惊又怒地看着丁守诚,“你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精纯的浩然正气?!”
周围的教徒,也全都愣住了。
他们能感觉到,那老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对他们这些修炼死气的魔修,有着天生的,极致的克制。
丁守诚自己也愣住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近乎枯竭的浩然正气,在这一刻,竟前所未有地凝练,仿佛从一盘散沙,变成了一块坚冰。
只可惜,这股力量,终究是无根之萍。
仅仅爆发了一瞬,丁守诚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都开始变得模糊。
刀疤脸也看出了他的虚实。
“原来是回光返照!”他眼神一狠,狞笑道,“兄弟们,一起上!抓住那个女的!这个老东西,有点古怪,正好抓回去给血屠大人瞧瞧!”
一声令下,七八名教徒,同时扑了上来。
丁守诚咬紧牙关,准备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比周围所有死亡气息加起来还要冰冷,还要恐怖的威压,从天而降。
“都住手。”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刀疤脸等教徒的动作,猛地僵住,然后,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脸上充满了狂热与敬畏。
“恭迎血屠大人!”
丁守诚和苏清妍骇然抬头。
只见,那位身穿黑袍,戴着惨白面具的魔道巨擘,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悬浮在了他们头顶的半空中。
他那双黑洞般的眼眸,越过了苏清妍,直接落在了丁守诚的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透灵魂。
“咦?”
血屠的面具下,第一次,发出一声真正充满了惊奇的轻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