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子的虚影在寒潭边明灭不定，像一盏快燃尽的油灯，随时可能熄灭。
他活了近千年，第一次对“大道”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自己追求了一生的丹道和器道，在眼前这个少年口中，最终的归宿，竟然是变成更高级的鸡精和一把自带加热功能的菜刀？
这是一种亵渎！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降维打击！
他感觉自己穷尽一生攀登的巍峨圣山，被对方当成了一个用来垫桌脚的土坷垃。
“你……你……”丹阳子指着丁文，气得浑身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想骂对方不识好歹，想骂对方鼠目寸光，可看着丁文那清澈又真诚的眼神，他忽然又骂不出口。
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在故意气他，也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丁文看着丹阳子那一副随时要魂飞魄散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是不是问得太直接了。
他挠了挠头，尝试着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理念。
“前辈，您别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您想啊，修炼的目的是什么？长生？强大？可长生那么久，要是每天都只能餐风饮露，吃些没味道的灵果，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如果连口腹之欲都满足不了，那修炼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至于强大，我足够强大才能杀了那头蛤蟆，如果我不够强大，我可能还打不过它呢。所以归根结底，变强，也是为了能吃到更多、更好吃的东西。”
丁文的这一套歪理，说得是那么的理直气壮，那么的顺理成章。
丹阳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修炼的意义。
在他以及他所认识的所有修士的观念里，口腹之欲，是最低等的欲望，是凡俗的体现，是修仙路上首先就要斩断的杂念。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将它，提升到了“道”的高度。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丹阳子下意识地反驳，“区区口腹之欲，岂能与长生大道相提并论！”
“为什么不能？”丁文反问，“前辈您炼丹，是为了提升修为，延长寿命。我研究怎么吃，也是为了提升修为，改善体质。比如吃了那蛤蟆肉，我感觉修为都精进了不少。这本质上，不是一回事吗？您管那个叫‘服食丹药’，我管这个叫‘吃饭’。名字不同，效果差不多嘛。”
“这……这能一样吗？！”丹阳子感觉自己的脑子快不够用了，“丹药是萃取天地精华，去芜存菁！你那是茹毛饮血，野蛮粗鄙！”
“所以才要请教前辈您啊。”丁文顺势就把话接了过来，“前辈您的丹道，能萃取天地精华。那能不能帮我把这蛤蟆肉里的精华萃取出来，去掉那些‘芜’，也就是毒性和杂质，只留下‘菁’，也就是最鲜美的肉质和最纯粹的能量？”
“您的器道，能锻造神兵。那能不能用炼器的手法，打造一口锅？一口能完美锁住食材所有水分和香气，还能根据不同食材自动调节火候的‘神器锅’？”
丁文越说越兴奋，他的双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一片全新的，美食与修仙完美结合的宏大世界。
“您想啊，前辈！如果您的丹道和我的厨艺结合，我们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一道菜，吃下去就能让人突破境界！一碗汤，喝下去就能让人断肢重生！一块烤肉，就能让人领悟法则碎片！这难道，不比那些冷冰冰的丹药，更让人向往吗？”
“到时候，天下修士，谁不想来尝一尝我的手艺？我振臂一呼，说想吃龙肝凤髓，那不得有无数高手抢着去帮我抓？这难道，不比您一个人闭关苦修，更有意思吗？”
丁文的这番话，如同魔音贯耳，在丹阳子空荡荡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呆住了。
一道菜，突破境界？
一碗汤，断肢重生？
一块烤肉，领悟法则？
这……
听起来，似乎……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他一生炼丹，追求的，不就是用外物来辅助修行，达到更高的境界吗？丹药是外物，那经过精心烹饪、蕴含天地法则的“菜”，为什么就不能是外物？
而且，听这小子描述的场景……天下修士，为了吃他一道菜而疯狂……
丹阳子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似乎比自己成为九阶至尊，接受万人朝拜的画面，还要带感一些。
他看着丁文，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个少年，看似在胡搅蛮缠，说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话。可仔细一想，他的每一句话，都指向了一个最朴素，也最本质的核心——“用”。
万事万物，皆为我用。
丹道，是“用”。器道，是“用”。阵道，符道，皆是“用”。
自己的“用”，是为了飞升，为了超脱。
而这个少年的“用”，是为了吃。
道不同，但其本质，似乎又有某种惊人的相似。
他想起了上古时期一位惊才绝艳的道家先贤，庄子。庄子曾言“道在屎溺”，意为大道无处不在，即便在最污秽的东西里，也蕴含着至理。
那……大道，为什么就不能在“吃”里呢？
庖丁解牛，因技进道。
那自己这个传人，通过“解”剖万物，烹饪万物，最终由“厨”进道，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个念头一出来，丹阳子感觉自己坚守了近千年的道心，裂开了一条缝。
一条名为“好像有点道理”的缝。
他看着丁文那双亮晶晶，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他那股源自强者的傲气，那份身为前辈的威严，在丁文这套朴实无华的“厨子大道”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累了。
他感觉自己跟这个年轻人沟通，比当年跟心魔大战三天三夜还要累。
溶洞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金条看看丁文，又看看丹阳子，狗脸上满是困惑。它听不懂什么大道不大道的，它只关心，今天晚上，到底能不能吃上红烧蛤蟆腿。
许久之后，丹阳子那半透明的虚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叹息。
他放弃了。
他放弃了纠正这个年轻人世界观的打算。
他甚至隐隐觉得，或许，这个年轻人的“道”，比自己那个孤高清冷的“道”，要走得更远，也更有趣。
他看着丁文，用一种虚弱的，仿佛被掏空了身体的语气，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说的那个红烧……具体要怎么做？”
丁文眼睛一亮，就知道有戏！
他立刻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解：“这个红烧嘛，讲究可就多了！首先，焯水是关键，可以去除肉的腥味和部分毒素。焯水的时候，要冷水下锅，放点葱段、姜片，再来点料酒……”
金条也在一旁补充：“汪！还得放点花椒！去腥提味！”
丹阳子：“……”
他看着这一人一狗，在他这位即将消散的修仙大能面前，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凡间厨房里的那点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百年，好像白等了。
不，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丁文身上，那眼神里，除了无奈，竟然还多了一丝……好奇和期待。
他想看看，这个满脑子都是锅碗瓢盆的少年，究竟能用自己的传承，走出一条怎样惊世骇俗的……厨神之路。
“罢了，罢了。”丹阳子摆了摆手，打断了丁文的烹饪教学，“老夫这缕残魂，时日无多，没时间听你讲这些了。”
他的虚影，变得更加黯淡了一些。
“这玉简之中，不仅有老夫的丹道和器道总纲，还有一部我早年游历时，偶然得到的一部残缺功法，名为《食气诀》。此法颇为奇特，能将吞食的血肉精气，最大效率地转化为自身修为，且无太多驳杂之忧。或许……对你有点用处。”
丹阳子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味道。
他一生收藏的顶级功法无数，最后留给传人的，竟然是一部怎么看都像是为饕餮之徒量身定做的功法。
“至于你说的去毒之法……”丹阳子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老夫的丹方里，有一名为‘百草化毒散’的方子，以七十二种解毒灵草炼制，可解世间大部分奇毒。你将此散溶于水中，将那蟾肉浸泡一个时辰，当可无碍。”
“还有你说的锅……”丹阳子感觉自己的道心又在隐隐作痛，“器道总纲里，有一‘聚灵阵’的炼制之法，将其刻于锅底，可汇聚火元，锁住灵气，勉强……能达到你说的效果。”
说完这些，丹阳子感觉自己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