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像是风中残烛,却又蕴含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丁……丁公子?”
丁文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倚在门框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松松垮垮,头发也有些乱,活脱脱一个被扰了清梦的邻家少年。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糊不清地嘟囔:“林姑娘啊,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家药铺的药材被老鼠偷了?”
这副懒散到近乎无礼的模样,若是放在平时,足以让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心生不快。可此刻落在林婉儿眼中,却化作了一种高深莫测的伪装,一种“大隐隐于市”的从容。
她想起那惊天的肉香异象,想起那神鬼莫测的汤方,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对城中滔天大祸一无所知的少年,心中那份猜测愈发笃定。
高人,必有其怪癖。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向前一步,郑重地将手中那只紫檀锦盒高高捧起,对着丁文深深一躬。
“小女子深夜叨扰,实乃有不情之请,万望公子出手,救救白羽城,救救城主大人!”
她的声音清冽,带着一丝水汽,在这死寂的夜里,每一个字都敲在丁文的心上。
丁文的目光,落在那只锦盒上。锦盒古朴,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隔着木盒,他都能嗅到里面那株“龙血参”所蕴含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磅礴气血之力。这东西,对寻常修士而言,是能拼命的至宝。
他却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为难又困惑的表情,挠了挠头:“林姑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是个杀猪的,只会开膛破肚,不会悬丝诊脉。城主大人金枝玉叶,我这一身猪油味,怕是会冲撞了他老人家。”
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脸“你看,我没骗你吧”的诚恳。
这番话,让林婉儿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设想过丁文可能会拒绝,可能会考验她,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如此……直白地耍赖。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是该直接点破他的身份?还是该继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之时,一个狗头从丁文的腿后悄悄探了出来。
金条那双滴溜溜的狗眼,死死地锁定了林婉儿手中的锦盒,鼻子在空中疯狂抽动,哈喇子差点就从嘴角淌下来。
大药!那可是至少千年份的大药啊!那味道,简直比一百条“红烧金蟾琉璃腿”还要勾魂!
不行,这宝贝绝对不能放跑了!
金条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它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只有它和丁文能听清,但音量又足以让林婉儿隐约捕捉到的“悄悄话”模式,开口了。
“主人!主人您忘了?您上次喝多了,不是还吹嘘说,您那套庖丁解牛刀法,乃是直指天地本源的大道!您说,万物生灵,其内在结构,经络气血,莫不相通。杀猪杀得多了,看人也就通透了。救一个人,不就跟给一头乳猪剔骨去筋膜差不多嘛,只是下手得更轻一点,更细一点……”
金条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狗腿的谄媚和夸张的吹捧。
“您还说,医道算什么?不过是‘治已病’的末流小技。而您的刀,是‘解构’,是‘重塑’,是勘破生死迷障的无上法门!这城主,不过是体内精气乱了套,您一刀下去,帮他理顺了,不就活蹦乱跳了?”
丁文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条死狗!为了口吃的,真是什么话都敢编!还庖丁解牛,还勘破生死,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牛逼?
他一脚把金条的狗头给踹了回去,嘴上却顺着台阶往下走,脸上露出几分“被说中了心事”的尴尬和不耐烦。
“你这死狗,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低声呵斥了一句,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一脸震惊和“果然如此”表情的林婉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唉,罢了罢了。林姑娘,你先起来吧。”
林婉儿闻言,如蒙大赦。
她虽然没完全听清那只神犬的话,但“庖丁解牛”、“万物相通”、“勘破生死”这几个词,却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的刀,斩的不是猪羊,而是大道!他的屠夫身份,根本就是一种最深刻的修行!
杀猪,即是救世!并且,他家的狗居然会说人话!
这一刻,林婉儿对丁文的认知,再次被颠覆,拔高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她看向丁文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近乎于仰望神只般的虔诚。
丁文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没穿衣服一样。他干咳一声,一把从林婉儿手中拿过那个锦盒,掂了掂。
“东西我收下了。不过我可说好,我就是去看一眼,成与不成,可不敢保证。要是把你们城主给看没了,你可不能让我爹赔。”
“公子说笑了。”林婉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月光,清丽动人,“公子肯出手,便是白羽城万民之幸。”
丁文撇了撇嘴,转身回屋。
“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顺便跟我爹说一声。”
他走进里屋,丁守诚早已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只是碍于“高人”的身份,没有出来。此刻见儿子进来,便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问道:“文儿,外面是何人?”
“百草堂的林姑娘,”丁文一边麻利地将夜行衣重新换上,一边随口胡诌,“她家养的一头老母猪难产,请我去帮帮忙。报酬还挺丰厚。”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锦盒。
丁守诚的目光在锦盒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为人师表的高深模样,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嗯,悬壶济世,亦是善举。虽是俗事,倒也合乎‘亲民’之道。去吧,速去速回,莫要耽误了明早的功课。”
“好嘞,爹您就放心吧!”
丁文应了一声,将锦盒往怀里一揣,转身便出了门。
看着丁文和林婉儿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丁守诚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向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夜空,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
他虽然刚刚踏入儒道,但心神与天地交感,已能隐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邪恶的阴影,正笼罩着整座白羽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轻声叹息,随即腰杆一挺,一股堂皇的浩然正气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将整个丁家小院牢牢护住。
“也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为父,便先守好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