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镇妖司指挥使周通的府邸,书房里还亮着灯。
他正对着一盏油灯,看着桌上那份由公输仇亲自签发的,关于“靖安侯于鹰愁涧遭遇强大妖物,不幸殉国”的结案报告,愁眉不展。
这份报告,保住了白羽城,也保住了他头上的乌纱帽。
但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公输仇那只老狐狸,绝不会真的相信这份报告。他只是暂时找不到证据,又被丁家父子那深不可测的背景给镇住了,才借坡下驴。
等他回到神都,真正的风暴,才会开始。
而他周通,夹在中间,就是那块最容易被碾碎的石子。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窗户,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开。
周通心中一凛,猛地抬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谁!”
没有回应。
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和一只小巧的瓷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书桌上。
周通警惕地等了半晌,确认四周再无任何气息,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行字,笔迹普通,看不出任何锋芒。
“封口之礼,可疗旧伤,可进一阶。安乐巷,无丁姓。”
周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拿起那个瓷瓶,拔开瓶塞,一股磅礴精纯,却又温润无比的药力,混合着奇异的肉香,扑面而来。
只闻了一口,他体内那因为早年强行修炼而留下的暗伤,便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那位,送来的“礼物”。
既是封口费,也是最后的警告。
周通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这份“礼物”,或者生出什么别的心思,那么明天早上,他的家人,发现的可能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瓶中的那枚龙眼大小,色泽金黄的丹药,一口吞了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冲入他的四肢百骸。
“轰!”
一股强大的气浪,从他体内爆发开来,将书房里的桌椅,都掀翻在地。
困扰他多年的瓶颈,在这股霸道的药力面前,摧枯拉朽般地,被冲破了。
五阶中期!
周通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今往后,白羽城,安乐巷,再无丁家肉铺。
……
同一时间,城东,柳青璇和云袖藏身的民宅。
一只金色的短毛土狗,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院墙外。
金条确认四周无人,狗腿一蹬,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
它将一个油纸包,轻轻放在了窗台上,然后又用一种与它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消失在了夜色中。
“谁在外面?”屋内的云袖警觉地问道。
她推开窗,只看到空荡荡的院子,和那个静静躺在窗台上的油纸包。
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
里面,是两枚翠绿色的,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药丸,和一本薄薄的,用最普通的纸张抄写的册子。
册子上,写着三个字——《养气诀》。
柳青璇拿起一枚药丸,只是闻了一下,便感觉体内那股盘踞已久的“枯木散”毒性,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开始退散。
“是那位前辈!”云袖惊喜地叫道。
柳青璇的心,也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涟漪。
她拿起那本《养气诀》,随意翻看了几页,便被其中那返璞归真,直指大道至理的修行法门,给深深吸引了。
这本看似简单的功法,比起她们青云剑派的镇派心法,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云袖不解地问道。
柳青璇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或许,在那位前辈眼中,我们,也只是两只恰好路过他家门口,淋了雨的猫罢了。”
她将那枚药丸服下,一股温暖的生机,瞬间洗涤了她全身的经脉。
她知道,这份恩情,或许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而她能做的,就是将关于那个肉铺,那个年轻人的所有秘密,永远地,烂在心里。
……
第二天,清晨。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安乐巷,缓缓驶出。
丁文赶着车,丁守诚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金条则趴在丁文的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
白羽城的城门口,盘查依旧森严。
但当守城的士兵,看到丁文手中的那份盖着吏部大印的调令时,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表情,甚至连车厢都没有检查,便立刻挥手放行。
马车,就这么在无数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缓缓驶出了白羽城,踏上了前往神都的官道。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丁文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
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麻烦,还在路上等着他们。
马车行了约莫三十里,官道两旁,渐渐变得荒凉起来。
就在这时,丁文赶车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官道中央。
“怎么不走了?”车厢里,传来丁守诚的声音。
“爹,有客到了。”丁文的声音,很平静。
他话音刚落,前方的官道上,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那是一个身穿破旧道袍,头发乱糟糟,手里拎着一个酒葫芦的邋遢老道士。
他看起来醉醺醺的,走路都有些摇晃,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
他身上,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气息,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即将要饿死的糟老头子。
但丁文的【法则洞察】,却疯狂地向他示警。
眼前这个老道士的体内,蕴含着一股如渊如海,甚至已经开始触及到“道”的层面的恐怖力量。
七阶!
而且,是七阶大圆满,随时可能踏入八阶的恐怖存在!
老道士没有看丁文,他的目光,穿过车帘,落在了丁守诚的身上,啧啧称奇:“怪哉,怪哉!区区白羽城,竟能养出一位即将跨入亚圣门槛的大儒。老道我云游天下三百年,这等奇事,还是头一回见。”
他又低头,看了看趴在丁文脚边,早已吓得全身僵硬的金条,眼神更亮了。
“咦?这也不是条普通的土狗啊。身上这股若有若无的真龙威压……有趣,真是有趣。”
最后,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在了丁文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
在他那双能勘破本源的道眼之中,丁守诚是一团浩瀚的金色文气,金条是一团夹杂着龙气的赤金妖气。
唯独眼前这个赶车的年轻人,是一片混沌。
一片无法被看穿,无法被理解,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会让自己的道心产生动摇的,绝对的混沌。
“看不透,看不透啊……”老道士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年轻人,你身上,有一股让天道都感到厌烦的味道。昨夜,白羽城上空,那面小小的‘溯光镜’,和那艘还算气派的楼船,都是被你弄没的吧?”
他没有质问,也没有敌意,只是单纯的好奇。
车厢里,丁守诚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金条更是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丁文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懒洋洋的表情。
他没有去摸藏在身后的屠刀,而是指了指车厢里挂着的一块腊肉,那是他用上好的妖猪后腿肉,亲自腌制的。
“前辈,眼神不错。”
他没有否认。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否认,都显得苍白可笑。
“不过,您来得不巧。早上出门急,没来得及做早饭。这车上,只有干粮和腊肉。”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我看前辈风尘仆仆,想必也饿了。不如这样,再往前走十里,有个‘野猪林’。
我去抓一头,给前辈做一道‘红烧肉’,再配上我爹珍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您看如何?”
老道士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对方的反应。
或是惊慌失措,或是抵死不认,或是拔刀相向。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会邀请他,吃红烧肉。
他看着丁文那双清澈而平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慌乱,只有一种屠夫看待食材,厨子看待客人的,纯粹的真诚。
老道士沉默了很久。
官道上,只有风声,和马儿不安的响鼻声。
许久之后,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连手里的酒葫芦都差点掉在地上。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屠夫!好一个红烧肉!”
他止住笑,将酒葫芦往腰间一别,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旁,一屁股坐上了车辕,挨着丁文坐了下来。
“老道我今天,就舍了这条性命,陪你这个有趣的年轻人,去闯一闯那所谓的‘野猪林’!”
“走!吃肉去!”
丁文扬起马鞭,轻轻一甩。
“驾!”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向着前方的野猪林,行去。
车厢里,丁守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金条则偷偷地,从丁文脚边,挪到了车厢底下,它觉得,这个位置,更有安全感。
一场足以惊动天下的滔天大祸,就这么被一道即将出锅的红烧肉,给化解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