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青木镇紧紧包裹。临时医棚里,灯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混杂着病人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构成一曲沉重而令人窒息的生存悲歌。
夏衍的身影,便在这片愁云惨雾中,如同一点微弱却执着的萤火,无声地穿梭着。
他的动作很轻,每一次伸手,每一次掌心虚按,都凝聚着全部的心神。他没有再去翻阅医书,也没有再与那被称为“陈老”的老者多言。所有的注意力,都已沉浸在对自身愿力的极致操控之中。
愿力,源于悲悯之心,发乎一念之慈。它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一次流转,消耗的不仅是力量,更是心神。尤其对于夏衍这般初凝愿力光点、根基尚浅的情况而言,如此高强度、精细化的运用,负担远超想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禅心深处那一点淡金色的光晕,正随着愿力的持续输出而缓缓黯淡。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小小的胸膛起伏着,每一次为病人缓解痛苦,他自己仿佛也承受着一份无形的疲累。
但他没有停下。
看着一个咳得撕心裂肺的老妇人呼吸逐渐平顺,昏沉睡去;
看着一个憋得面色青紫的孩童脸上重新泛起血色,微弱地哭出声来;
看着周围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神,因为亲人的一点点好转而重新燃起微弱的希望之光…
这一切,如同最纯净的甘露,反哺着他消耗的心神,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这不再是简单的施与受,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共鸣与循环。他的愿力抚平他人的痛苦,他人得以缓解的痛苦所反馈出的那丝“生”的喜悦与希望,又悄然滋养着他慈悲的初心。
陈老和那几个帮忙的妇人伙计,早已从最初的震惊、怀疑,化为了彻底的敬畏与感激。他们不敢打扰夏衍,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当他示意需要休息片刻时,便赶紧递上一碗温水,或用汗巾为他擦拭额角的汗水。他们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孩子,更像是在仰望一位降临凡尘、救苦救难的…仙童。
雪焰安静地蹲坐在棚外阴影里,碧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小主人的身影,喉间偶尔发出极低沉的、带着担忧的呜咽。它能感觉到夏衍的疲惫。
时间在压抑与希望交织的氛围中缓缓流逝。医棚中的病人,症状最重的那些,在夏衍愿力的干预和调整后的汤药共同作用下,情况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虽然离痊愈尚远,但至少暂时脱离了濒死的险境。
然而,夏衍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脚步也开始有些虚浮。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那愿力光点已黯淡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小先生…您歇歇吧!剩下的…剩下的交给我们吧!”陈老忍不住上前,声音哽咽地劝道。他行医半生(虽只是乡野郎中),从未见过如此舍己为人的景象,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孩子!
夏衍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棚外漆黑的夜色,声音微弱却坚定:“还有…外面…家里应该还有起不来床的人…”他的感知中,镇子里那灰败的病气并未减少多少,只是医棚这里被他的愿力暂时驱散了一片。
他不能停。每多耽搁一刻,或许就有一条生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然消逝。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榨着最后的心力,那黯淡的愿力光点猛地亮起一瞬,如同回光返照,更精纯却也更脆弱的力量流淌而出,支撑着他走向下一个病人。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一位昏迷老者的额头时——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骤然扭曲、模糊,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嘈杂。禅心深处那一点光华彻底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灯油。
黑暗,如同潮水般吞噬了他的意识。
“小先生!”
在陈老和众人惊恐的呼喊声中,夏衍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然而,他并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轻轻一拂袖,一股柔和却并非愿力的道门灵力托住了他下坠的身形,将其缓缓平放在干燥的草铺上。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清尘道人!
他依旧一身青衫,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如此。他并未看那些惊慌的镇民,只是伸出二指,轻轻搭在夏衍腕脉之上,一丝精纯平和的灵力探入其体内。
片刻后,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心神耗竭,元气亏虚。”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白色丹丸,小心地纳入夏衍口中,并以灵力助其化开。
这是昆仑秘制的“蕴神丹”,最是滋养心神、稳固本源,对此刻的夏衍而言,正是对症良药。
丹药入腹,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扩散开来,滋润着夏衍干涸的心神与经脉。他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红润,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陷入了深沉的自然睡眠之中。消耗过度的愿力光点,在这股外力的滋养下,也停止了黯淡,如同被春雨浸润的种子,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生机。
清尘道人做完这一切,才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陈老等人。
“他无事,只是力竭,需静养。”清尘道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平静力量,“此地疫气虽暂缓,根源未除。按他方才所言药方,加紧煎服。明日日出前,勿要扰他。”
陈老等人如梦初醒,连忙跪地叩拜:“多谢仙长!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他们虽不知这道人具体来历,但见其手段,知其必是真正的高人,心中敬畏感激无以复加。
清尘道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走到医棚角落,拂去尘土,盘膝坐下,闭目养神,如同化作一尊守护的石像。有他在此,周遭那令人不安的病气仿佛都被无形地隔绝开来,整个医棚的气氛都为之一静。
雪焰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小心翼翼地蜷缩在夏衍枕边,警惕地看了看清尘道人,见对方并无反应,才安心地趴下,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小主人。
长夜漫漫,医棚内只剩下药汁沸腾的咕嘟声和病人平稳的呼吸声。
陈老等人不敢怠慢,依照清尘道人的吩咐,继续忙碌着,看向夏衍的目光充满了担忧与虔诚。
清尘道人虽闭着眼,心神却笼罩着整个青木镇。他能感觉到,镇中那浓郁的疫疠之气,在经过夏衍方才那番不计代价的愿力冲刷后,确实被削弱了许多,尤其是这医棚附近,邪氛几乎被涤荡一空。许多病人的生机被强行扭转,得以延续。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疫根未除,若无人继续以愿力这般“奢侈”地维持,病情恐会反复。
“以心灯燃世暗,终非…”清尘道人心中微叹,却并未出手干预。这是夏衍的选择,也是他的道途。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
夏衍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草棚顶,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昏迷前的记忆潮水般涌回,他猛地想要坐起,却感到一阵虚弱无力。
“静心凝神,内观本源。”清尘道人的声音平静地传来。
夏衍依言内视,惊讶地发现,自己那本该枯竭的愿力光点,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比昏迷前更加凝实了一丝!虽然光芒依旧微弱,却透着一股经历过淬炼后的坚韧感。仿佛干涸的河床经过暴雨冲刷,虽一时狼藉,底蕴却反而被拓宽了。
同时,一股温和的药力仍在缓缓释放,滋养着他的身心。
他立刻明白,是清尘道人及时赶到,救了他。
“多谢道长。”夏衍轻声说道,声音还有些沙哑。
清尘道人睁开眼,看着他:“可有所悟?”
夏衍沉默片刻,仔细回味着昨夜耗尽心力前后的种种感受,尤其是那愿力耗尽、光点将熄未熄时的微妙状态,以及此刻光点重新凝聚后的变化。
他眼中渐渐泛起一丝明悟的光芒:“好像…明白了。愿力如灯油,耗尽则暗。但灯芯若在,添油便可重燃。而每一次燃尽重燃,灯芯仿佛…更坚韧了一丝。只是…这油从何来,弟子尚未明晰。”
他隐约触摸到了愿力修行中“消耗”与“增长”之间的某种关键平衡,却还差一层窗户纸未能捅破。
清尘道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不再点拨,只是道:“既如此,便自行体会。今日起,三日之内,不得再动用丝毫愿力,静心恢复。”
说罢,他身影渐渐变淡,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夏衍知道,这是道长留给他的功课。
他坐起身,看向棚外。晨曦微露,照亮了镇子,也照亮了医棚中那些虽然依旧病弱、却多了几分生气的面孔。
陈老等人见他醒来,皆是欣喜万分,却又不敢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恭敬行礼。
夏衍深吸一口清晨清冷的空气,虽然身体虚弱,心中却一片安宁。
他知道了自己的极限,也看到了前路的方向。
心灯虽暂熄,火种已深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