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汉王国,磐石堡,静思院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农历:十月二十八,清晨
清微真人的声音并不高,却似一缕冰泉,瞬间涤净了院中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沉睡的夏衍身上,那平静无波的注视,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让宁休和李清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果然是为夏衍而来!
宁休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应有的恭敬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拱手回道:“回禀真人,正是。此子…身世可怜,我等途径被毁村寨时,唯他一人幸存,因不忍弃之,故带在身边。只可惜他受惊过度,体弱多病,一路奔波,以致昏迷不醒。”他重复着之前对杜预的说辞,语气恳切,试图将夏衍的异常完全归咎于悲惨遭遇和虚弱体质。
清微真人闻言,并未立刻回应。她缓步向前,月白道袍的衣袂轻轻拂过冰冷的地面,未染尘埃。杜预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宁休和李清,带着无声的警告。
院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石柱和猎户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紧绷。婉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吓到,小手死死攥着被角,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清微真人走至床榻前三步外站定,她的目光并未在夏衍苍白却已恢复红润的脸上过多停留,反而微微垂下眼帘,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棉被,落在了夏衍心口的位置。
宁休和李清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们清晰地记得,昨夜那奇异的微光与温暖,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个刻度。清微真人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周身没有任何灵气或精神力的波动,仿佛只是一个寻常道人在观察一个生病的孩子。
然而,宁休和李清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隐隐感觉到,一种远超他们理解范畴的、极其精微而深远的“探查”,正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并非针对肉身伤势,也非探测修为深浅,而更像是…在感知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乎生命本源的存在状态。
杜预站在一旁,面色冷峻,眼神深处却同样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凝重。他显然也知晓些什么,或者至少,对清微真人此行的目的有所猜测。
良久,清微真人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再次看向宁休,目光平静依旧,却让宁休感到自己仿佛被从头到脚彻底看穿。
“受惊过度,体弱多病…”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宁休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然则,观其气血,虽初时亏虚,此刻却中正平和,隐有勃勃生机内蕴,如大地回春,雪融泉涌。其神魂虽倦怠沉睡,却安稳沉凝,灵光内敛,并无惊惧涣散之象。此等状态,可不像寻常受惊病弱孩童所能有。”
她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般敲在宁休和李清的心上!
果然瞒不过!这位来自无极道宫的真人,其眼力之毒辣,感知之精微,远非杜预可比!她甚至没有动用任何神通法术,仅凭眼观心感,便几乎点破了夏衍状态的异常之处!
宁休背后瞬间渗出冷汗,心思急转,正欲再寻说辞搪塞,却听清微真人话锋微转,继续道:“更何况,此子周身气息虽微弱,却纯净异常,不染尘垢,隐隐与周遭天地有一种…奇特的共鸣。非道门之清,非儒门之正,亦非妖邪之气,倒像是…”
她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缓缓道:“…初生之朝阳,未琢之璞玉,自带一股先天而来的温和净澈之意。”
听到这里,宁休和李清暗自稍松了一口气。看来清微真人虽然察觉到了异常,但似乎并未将其与某种特定的、惊世骇俗的力量联系起来,更像是归结于某种天赋异禀或特殊的体质。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真人明鉴。”宁休连忙顺势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晚辈亦觉此子颇为特殊,心性纯良,虽遭大难,却似乎…并未被仇恨与恐惧所染。或许正因如此,方能于绝境中保有一线生机吧。”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心性,试图淡化其力量层面的特殊。
清微真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转向夏衍,淡淡道:“心性纯良,确是难得。然天地之间,凡异于常者,必有因果。或承大气运,或负大业力。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她的话意味深长,仿佛蕴含着某种天道至理,让宁休和李清心中凛然。
就在这时,沉睡中的夏衍,似乎因为外界持续的关注和谈话的干扰,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茫与惺忪,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但很快,那清澈的眸子便恢复了焦距,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站在床前、气质超凡脱俗的清微真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这位气息深不可测的陌生道人,夏衍眼中并未露出丝毫惧怕或警惕,反而歪着小脑袋,用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清微真人,小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宁休担心夏衍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正准备开口提醒之际,夏衍却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话语却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清微真人在内,都微微一怔。
他看着清微真人,小声说道:“阿姨…你心里…有好亮好亮的…小镜子…照得好远…但是…边上有点点雾…”
阿姨?心里有小镜子?照得远?边上有点雾?
这没头没脑、充满童稚气息的话,让石柱等人听得一脸茫然。
但宁休和李清却是心头狂震!他们瞬间明白了夏衍在说什么!他是在描述清微真人的某种状态!那“好亮好亮的小镜子”,极有可能是指清微真人修为高深、灵台澄澈、洞察秋毫!而“照得好远”,或许是指其神念强大,感知范围极广!那“边上有点点雾”…难道是指清微真人心中亦有未能透彻的迷惘或阻碍?!
他竟然能感知到一位炼神返虚甚至更高境界大能的内心状态?!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杜预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猛地看向夏衍,又看向清微真人,显然他也从这孩童的话语中听出了极不寻常的意味!
清微真人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那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惊诧与探究。她静静地注视着夏衍,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看似普通的孩童。
院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清微真人的反应。
片刻的沉寂后,清微真人并未动怒,也未追问,反而缓缓蹲下身来,使得自己的目光能与夏衍平视。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哦?你能看到阿姨心里的镜子?”她轻声问道,如同在哄一个寻常的孩子。
夏衍眨了眨大眼睛,似乎有些困惑于对方的问题,他伸出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清微真人的心口,奶声奶气地说道:“不是看到…是…感觉到的…这里…暖暖的…亮亮的…像太阳晒着…但是…旁边有点凉凉的…看不清楚…”
他的表达依旧稚嫩而模糊,但却更加印证了宁休和李清的猜测!夏衍并非用眼睛“看”,而是用他那奇特的“感知”能力,“感受”到了清微真人的心灵状态!那“暖暖的亮亮的”是其修为境界的体现,而“凉凉的看不清楚”的雾,则极可能是其修行或心境上的某种滞碍!
清微真人闻言,眸中的惊诧之色更浓,但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沉的思索所取代。她并未否认,也未承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夏衍,仿佛在透过这具幼小的身躯,观察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良久,她缓缓站起身,目光从夏衍身上移开,再次看向宁休和李清,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此子灵性天生,感知异于常人,确是罕见。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身怀异禀而无力自守,非福也。”
她的话,再次点明了夏衍的特殊,也道出了宁休和李清最深的担忧。
“真人教诲的是。”宁休连忙躬身应道,“晚辈等亦知此点,故而一路小心遮掩,只盼能将他平安带离这是非之地,寻一处安稳所在,让他能平安长大。”他再次强调了自己等人的“无意”与“无奈”,试图降低对方的戒心。
清微真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关于夏衍之事,转而问道:“听闻你们来自百国之界,沿途遭遇幽影教与黑狼部袭击,可知对方此番异动,究竟所图为何?”
话题终于转向了军情,宁休心中稍定,连忙将之前对杜预说过的情况,再次详细禀报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幽影教徒与黑狼部骑兵的协同作战,以及那名炼神返虚境凶人巴图的出现。
清微真人静静听着,目光偶尔扫过一旁的杜预,显然这些情报杜预早已通过特殊渠道向她汇报过。
待宁休说完,她沉吟片刻,道:“幽影教…蛰伏多年,此番与黑狼部勾结,势力大涨,其志不小。黑风隘遇袭,恐非孤立之事。鹰嘴堡之围虽解,然根源未除。尔等带来的情报,确有其价值。”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深邃:“风语部落的紫羽雷鹰,竟会为尔等出手惊退巴图…此事,亦颇为蹊跷。风语部落超然物外,极少插手世俗纷争。尔等可知其中缘由?”
这个问题,再次指向了核心!风语部落的介入,无疑是他们此行中最难以解释的一环!
宁休心念电转,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庆幸:“回真人,此事晚辈亦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情势危急,晚辈等几近绝望,那紫羽雷鹰与鹰背上的前辈突然出现,惊退强敌,却并未与我等交谈,只留下一句‘东行或有生机’的模糊话语便离去。或许…或许是那位前辈恰好途径,不忍见惨剧发生,故而出手?亦或是…与我等师门长辈有旧?”他将原因推给巧合或师门情面,这是最稳妥的说法。
清微真人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宁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李清,最终淡淡说道:“或许吧。世间因缘,玄妙难测。”
她似乎不再深究此事,转身对杜预道:“杜参军,此间情况我已大致了解。幽影教之事,关系重大,需即刻禀明宫中,早做定夺。至于这几位…”她目光再次扫过宁休等人,“便依你先前安排,暂留堡中观察。一应待遇不可短缺,亦不可怠慢。”
“末将遵命。”杜预拱手应道。
清微真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正好奇地望着她的夏衍,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转身,月白道袍轻拂,缓步向院外走去。
杜预立刻紧随其后。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那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落锁,院内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才骤然一松。
宁休和李清几乎同时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与清微真人的一番应对,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面对千军万马!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引来不可测的后果!
“她…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们的话。”李清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
宁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但她似乎…也并未将小友视为威胁,至少目前如此。”清微真人最后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暂观其变,而非立即采取行动。
“那‘心镜’与‘雾’…”李清想起夏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依旧心有余悸,“小友他…实在太…”
宁休连忙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隔墙有耳。他走到床边,看着依旧一脸懵懂、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么惊人话语的夏衍,心中百感交集。
清微真人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她代表的无极道宫的态度,将直接决定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而此刻,军府之内,清微真人屏退左右,只留杜预一人。
她立于窗前,望着堡外苍茫的天地,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杜参军,关于那孩童…你如何看?”
杜预沉吟片刻,谨慎回道:“回真人,此子确有许多异常之处。体魄恢复之速远超常人,且…据值守军士隐约感知,昨夜院中确有奇异气息流转,能安神愈伤。然其根源为何,末将愚钝,无法看透。”
清微真人微微颔首,目光悠远:“非你之过。此子身上之力,非道非儒,纯净天然,隐有先天本源之气,却又…与我等所知任何一种先天道体皆不相同。更奇特者,是其灵性…澄澈通透,直指本质,竟能隐约映照我心境滞碍…此等天赋,闻所未闻。”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风语部落素来不理俗务,其‘巡风使’竟会为护送他们而现身,甚至不惜惊退黑狼部悍将…此中意味,颇值得深思。那‘东行或有生机’之语,或许并非虚言。”
杜预心中一震:“真人的意思是…”
清微真人转过身,目光深邃:“静观其变吧。暂且不要惊扰他们,亦不要让他人接触。一切待我回禀宫中之后,再作定夺。或许…此子的出现,并非劫难,而是…某种变数之始。”
她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磐石堡的天空,风云似乎正在悄然汇聚。
第八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