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初一,清晨,天色灰蒙】
枯死的槐树下,灰袍人无声而立,宽大的兜帽遮蔽了面容,唯有一道温润而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阴影,落在被宁休死死护在身后、昏迷不醒的夏衍身上。他那句平和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话语,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宁休等人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梵种初萌,净光微曦…”
这八个字,玄奥难明,却仿佛直指夏衍身上那不可思议力量的本质!此人绝非寻常!
宁休心中警兆狂鸣,强压下因脱力和震惊带来的眩晕,将夏衍更紧地护住,文宫虽枯竭,残存的神识却高度凝聚,死死锁定对方,沉声喝道:“阁下是谁?!”
石柱、赵贲也如临大敌,兵刃横前,气息粗重,将婉娘和李清护在中间。尽管对方似乎并无杀气,但方才经历连番死劫,已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
灰袍人并未回答,也未有任何动作。兜帽微动,目光似乎从夏衍身上移开,缓缓扫过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众人,尤其在赵贲那残破的磐石堡军服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回宁休身上。
“玉虚宫《坐忘经》的底子…虽浅薄,却纯正。你是玄诚师兄的门下?”灰袍人的声音依旧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直接道破了宁休的师承根基!
宁休心中更是骇然!对方不仅一眼看穿他的修为根底,竟还直呼玄诚师伯为师兄?!这究竟是敌是友?是玉虚宫前辈,还是…窥探玉虚道法的可怕对头?
见宁休戒备更甚,灰袍人似是轻轻叹息一声,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枯瘦却洁净的手指从袍袖中伸出,指尖捏着一个看似寻常的青玉道纹令牌。
令牌之上,云雾缭绕,宫阙隐现,正是昆仑山玉虚宫的真传信物!其上一股纯正浩大、宁休无比熟悉的玉虚道韵流转不息,绝非仿冒!
“贫道玉枢子,乃玄诚师兄同辈。奉掌教法旨,下山巡历,查探百国之界异动。”灰袍人——玉枢子真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感知此地怨气冲天,地脉震荡,特来查看。不料,竟遇见了尔等,更见到了…这般景象。”
他目光再次转向夏衍,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与探究:“这孩子…便是玄诚师兄七年前带离玉京的那位吧?想不到,他竟能引动‘梵种’之力,于无佛之世,显化‘净光’,净化上古邪怨…真是…不可思议。”
玉枢子!果然是玉虚宫前辈真人!
宁休心中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巨大的 relief 与疲惫感同时涌上,几乎站立不稳。他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激动与沙哑:“晚辈宁休,拜见玉枢子师叔!师叔明鉴,此子正是夏衍!方才…方才若非他…”
“不必多言,此地非讲话之所。”玉枢子微微摆手,打断了宁休,“尔等伤势不轻,邪气虽暂被净化,然根基受损,需即刻调理。这孩子更是心力交瘁,梵种初萌便强催净光,已伤及本源,若不及早救治,恐遗大患。”
他话音未落,袖袍轻轻一拂。
一股精纯温和、却又磅礴无比的青色道元如同春风般拂过众人。宁休只觉一股清凉沛然的气息涌入体内,迅速滋养着干涸的文宫与受损的经脉,疲惫与伤痛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解!石柱、赵贲、婉娘乃至昏迷的李清,脸色都迅速好转,气息变得平稳悠长。
仅是随手一挥,便有如此神通!这位玉枢子师叔的修为,深不可测!
“多谢师叔救命之恩!”宁休与赵贲等人连忙再次行礼,心中敬畏更甚。
“随我来。”玉枢子转身,向着古河道下游方向缓步而行。他步伐看似不快,但每一步踏出,身形便已在数丈之外,仿佛缩地成寸。
宁休不敢怠慢,抱起夏衍,与众人连忙跟上。
有玉枢子真人在前,周围那稀薄的邪怨之气仿佛遇到无形屏障,自行退避三舍。众人只觉压力一轻,前行速度大增。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出现一个不起眼的、被藤蔓半遮掩的山壁裂隙。玉枢子径直走入,众人紧随其后。裂隙初时狭窄,行不过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石窟。
石窟不大,却干燥洁净,中央有一眼清泉汩汩流淌,汇聚成一小潭,泉水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灵气。洞壁之上,镶嵌着几枚夜光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洞内照亮。
“在此暂歇。”玉枢子于潭边一平整青石上盘膝坐下。
宁休小心地将夏衍平放在铺了干草的角落,婉娘立刻上前照料。石柱和赵贲将李清也安置好。
玉枢子目光扫过夏衍,屈指一弹,一枚龙眼大小、清香扑鼻的青色丹丸飞入宁休手中:“化入清泉,喂他服下。此乃‘青蕴丹’,固本培元,滋养神魂,或可稳住他的情况。”
宁休大喜,连忙照做。丹丸入水即化,潭水泛起莹莹青光。婉娘小心地将药液喂入夏衍口中。不过片刻,夏衍苍白的小脸便泛起一丝红润,呼吸也变得更加深沉平稳,虽未苏醒,但情况明显好转。
宁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郑重向玉枢子道谢。
“坐。”玉枢子示意宁休坐在对面,目光沉静,“将你等遭遇,尤其是与此子相关之事,细细道来。不得隐瞒。”
宁休深吸一口气,从奉师命下山历练,于青木镇初遇夏衍,到安澜驿结识宁休,河源府文华之劫,枯藤寨众生悲苦,慧泉城文气之蔽,暗渠巷邪踪初现,再到磐石堡被软禁,废弃矿道逃生,绿漪村姜老丈赠药,直至这矿脉深处遭遇上古邪物、幽影教与黑狼部埋伏、夏衍两度爆发净光、最终被逼入绝境…一一道来。只是他谨记玄诚真人之嘱,并未言明夏衍真实身份,只说是途中救下的孤儿,并隐去了夏衍能感知心念等过于惊世骇俗的细节,重点描述了那净化邪怨之力的表现。
玉枢子静静聆听,面色古井无波,唯有在听到“梵种”、“净光”等字眼时,眼中会有细微的波澜闪过。
待宁休说完,洞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玉枢子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幽影教…黑狼部…上古邪怨…竟都牵扯其中。看来,百国之界的乱象,比掌教真人预想的更为严重。”他看向宁休,“你可知,那湖心封印之下,乃是上古之时,禹皇镇压的一头‘噬界幽魇’的分身?此魔能吞噬生灵精魄,污染地脉灵机,乃天地大害。其本体被镇于中央天洲之下,此地封印的虽是一缕分身,历经万载消磨,本已虚弱,然一旦脱困,若被邪教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宁休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那邪物的真正来历,竟是如此恐怖!
“至于这孩子…”玉枢子目光再次落回夏衍身上,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你称其为‘净光’之力,倒也贴切。然其本质,却非寻常道法神通。贫道若未看错,此乃…‘梵性’。”
“梵性?”宁休疑惑,他从未听说过此词。
“梵者,净也,寂也,仁也,觉也。”玉枢子语气沉凝,似在阐述某种极为深奥的至理,“乃众生本具之清净觉性,超脱有无,不落空色。然于此界,道显儒彰,此性久被尘劳封锁,隐而不显。此子…却不知是何缘由,竟能触及并引动这本源之力,显化‘净光’,克邪扶正,慈悲济物…此非修行而来,更像是…与生俱来,乃天授之能。”
他顿了顿,看向宁休,目光深邃:“玄诚师兄当年执意带他上山,又让你带他下山历练,或许…早已窥见几分天机。此子身系之大,恐远超你我想象。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此力虽能净化邪怨,然亦易招灾劫。幽影教与魔元帝国对其志在必得,绝非无因。”
宁休心中巨震,终于对夏衍的特殊性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也明白了师尊与师伯的深意。他急忙问道:“敢问师叔,那‘梵种’又是何物?”
玉枢子沉吟片刻,道:“种者,根也,因也,萌发之源。‘梵种’…或可理解为那‘梵性’之力在其体内的具象凝结,亦或是…某种引动此力的源头契机?此乃贫道根据方才景象推测之言,其玄妙之处,恐非眼下所能尽解。然其初萌之势,净光微曦,已能撼动邪怨根本,假以时日…难以估量。”
洞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清泉流淌的淙淙声。
玉枢子的目光变得幽远:“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界看似道儒鼎盛,然杀劫暗藏,邪祟滋生。或许…变数已生。”他看向宁休,“此子…你好生看护。非到万不得已,勿要再令其强催此力。待其成长,观其自悟,或能…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来。”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夏衍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初时还有些迷茫,随即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他看向守在旁边的婉娘和宁休,小声唤道:“婉姨…宁先生…”声音虽弱,却已无大碍。
他又看向不远处盘坐的玉枢子,眼中露出一丝好奇,却没有惧怕,反而眨了眨眼,轻声说道:“…青衣服的…爷爷…心里…像外面的泉水一样…干干净净的…暖暖的…”
玉枢子闻言,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讶然与笑意,他微微颔首:“灵台不染,直观本心。善哉。”
宁休心中更是惊叹,夏衍这感知善恶本心的能力,似乎也恢复了些许。
玉枢子站起身:“此间事已了。贫道需即刻回山,禀报此地变故。尔等作何打算?”
宁休略一沉吟,拱手道:“回师叔,晚辈欲护送小友前往汉王国腹地,寻一处安稳所在,从长计议。”他不敢再提返回磐石堡。
玉枢子点点头,取出一枚与之前相似的青玉令牌,递给宁休:“持此令牌,可至汉王国境内任何一处‘云霞阁’寻求帮助,他们乃玉虚宫外门产业,见此令如见内门长老。一路小心。”
“多谢师叔!”
玉枢子又看了一眼夏衍,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消失在洞口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洞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几人,以及许多亟待消化的惊人信息。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他们暂时安全了。
宁休看着正在婉娘照料下小口喝水的夏衍,心中百感交集。
梵种…净光…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正在见证,甚至参与一段即将震动整个九寰道衍界的传奇的开端。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