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探查无功而返,夏胤心中的疑虑非但未能消解,反而如野草般滋长,夜不能寐。他深知太子身上所蕴之力,已非凡俗手段所能窥测,更非简单的“祥瑞”可一言蔽之。其力虽显慈悲,然不受控、不可解,于帝王而言,便是最大的变数与威胁。
“宣国师、太傅。”夏胤于御书房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朕欲于明日小朝会,令太子御前答对。着二卿及翰林院、钦天监诸学士,共议…太子近日所学。”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接到口谕,心中皆是一凛。他们明白,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学业考校。陛下是要在群臣面前,亲自掂量这位太子,更是要借众臣之眼、之口,来给夏衍身上那神秘的力量做一个“界定”!是仙缘?是异端?还是…妖邪?
这将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凶险无比的朝堂论道!
翌日,文华殿小朝会。气氛庄重肃穆,文武重臣分列两侧,玄诚真人与李文正立于文官前列,神色凝重。夏胤高坐龙椅,面色平静,目光深邃。而在龙椅旁侧,特设了一张小椅,四岁的太子夏衍身着朝服,安静端坐,小小的身影在这威严的殿堂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却又奇异地不显突兀。
“太子近日修习道儒经典,朕心甚慰。”夏胤开口,声音回荡于殿中,“今日便与众卿共鉴学业。众卿可有问难?”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谁也不敢率先向这位充满传闻的太子发问。
良久,一位隶属钦天监的博士官,得玄诚真人暗中示意,出列躬身:“臣斗胆,请教太子殿下。《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作何解?”
此问看似基础,实则深奥,直指天道无情之本质。
所有目光聚焦于夏衍。
夏衍并未惊慌,思索片刻,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回答:“天地…看着万物生长,也看着万物消失。它不特别偏爱谁,也不特别讨厌谁。就像…就像太阳照着好人,也照着…嗯…不那么好的人一样。”他努力回忆着经文,并用自己的理解表达,“所以圣人…也要学着天地一样,没有偏私之心?”
他的回答虽带童稚,却抓住了“无私”的核心,令不少大臣微微颔首。
那博士官却追问:“然则,若见草木摧折,牛羊死伤,天地亦不仁视之。我辈修士,顺天应道,是否亦当如此?”
这是一个尖锐的陷阱,逼迫夏衍在“天道无情”与“人间慈悲”间做出选择。
夏衍的小眉头蹙了起来,他似乎感受到了其中的矛盾,小声却坚定地说:“可是…看到它们疼,心里会不舒服。天地或许…可以不仁,但人…不可以没有心。”
“轰!”殿内响起极轻微的骚动。此言近乎质疑天道,离经叛道!
玄诚真人面色微变。
又一位翰林院学士,受李文正目光所嘱,出列接口:“殿下仁心,可嘉。然《论语》有云:‘仁者爱人’。此爱人,乃由亲及疏,推己及人,立规矩,明礼法,方能有序。若只见一草一木之伤便心生不忍,何以顾全大局,治理天下?”
此问将“仁”导向了儒家最核心的“秩序”与“差等”。
夏衍眼中困惑更甚,他仰头看着那高大的臣子,反问道:“老师…爱护小花,和爱护百姓,是不一样的‘爱’吗?心里的‘不舒服’,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他无法理解“差等之爱”,在他感知中,痛苦就是痛苦,并不会因物种、身份而有区别。他的悲悯,是平等遍及一切的。
那学士一时语塞,难以向一个孩子解释复杂的社会伦理建构。
李文正心中暗叹,夏衍的“仁”,是发自本能的、无分别的“同体大悲”,而儒家的“仁”,是经过文明教化、有次第、有规范的“推己及人”。二者看似相近,根源却截然不同!
此时,一位素以刚直闻名的御史大夫,忽而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太子殿下仁德天成,然其言似有混淆天道人情之嫌,更近乎…墨家兼爱、农家鄙论,恐非帝王正道之学!臣恳请陛下,严加督导,使太子专攻经世致用之学,勿使心思旁骛!”
此言一出,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几位勋贵武将也纷纷附和,认为太子需更注重权谋、兵法之学。
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张。道、儒、法、兵…各家的理念在这文华殿上,借着太子之事,隐隐碰撞起来。
夏胤端坐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深沉,未置可否。
就在此时,一直安静聆听的夏衍,忽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御阶之前。他仰望着龙椅上威严的父亲,又看了看两旁神色各异的臣子,小脸上满是认真,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细微的议论声:
“父王,各位大人。”
“你们说的道理,衍儿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
“但是,看到花谢了,鸟病了,人受伤了,心里难过,想去让它们好起来…这难道…是错的吗?”
“让东西变得好起来,让大家都不那么难过…这件事情本身,不对吗?”
他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巧言辩驳,只是用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发出了源自灵魂的叩问。
这稚嫩的叩问,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位大臣的心上。
让万物变得更好,让众生减少痛苦…这难道是错的吗?
那些准备了一肚子大道理的臣子们,忽然间有些哑口无言。他们发现自己精心构建的理论高墙,在这最简单、最本真的问题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复杂的震撼。他们忽然意识到,夏衍所秉持的,或许并非某种“学说”,而是超越了所有学说之争的、更为本源的东西!
夏胤深深地看着阶下的小儿子,看着他清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困惑。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太子之心,朕已知之。”
“然天下之事,非止于一心。道之玄妙,儒之纲常,法之规矩,兵之谋略,皆不可偏废。”
“今日便到此为止。退朝。”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御前论道,没有赢家。
太子夏衍,用他最不像太子的方式,在这九寰道衍界最高权力殿堂之上,掷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
这颗雷,名为“慈悲”。
而它能否在这片崇尚力量与秩序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无人可知。
退朝后,夏衍被宫人带回东宫。他似乎并未受到朝堂争论的影响,回到熟悉的花园,看着一只蝴蝶破茧而出,颤巍巍地展开湿漉漉的翅膀,他的眼中又重新充满了专注与柔和的光。
仿佛方才那场足以决定他命运的御前问答,还不如眼前生命的绽放来得重要。
李文正与玄诚真人并肩走出文华殿,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真人所见,殿下之路,究竟在何方?”李文正声音沙哑。
玄诚真人默然良久,缓缓道:“或许…不在庙堂,而在众生。”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朦胧的、却令他们感到不安的预感。
这位太子的未来,恐怕绝不会囿于这玉京皇城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