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论道的波澜,并未随着朝会散去而平息,反而在玉京城的高门深院中暗暗涌动。太子夏衍那番近乎离经叛道、却又纯粹至极的诘问,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让许多人心湖难静。
国君夏胤心中的天平,在“父爱”与“帝王术”之间剧烈摇摆。他既为儿子的非凡灵性感到一丝隐秘的骄傲,又为其无法掌控、甚至可能颠覆现有秩序的力量感到深深的忌惮。那份源自本能的慈悲,在夏胤看来,于乱世之中,非是仁德,实为软弱,甚至…是取祸之源。
数日后,一场皇家秋狩,于玉京城外的“上林苑”举行。此乃大夏皇室传统,既为操练兵马,彰显武德,亦为与民同乐,笼络宗亲勋贵。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夏胤一身戎装,英武不凡,率宗室子弟、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开入苑中。夏衍亦乘坐特制的小马驹,跟随在御驾之侧。他并未着猎装,依旧是一身素雅常服,对周遭弓马喧嚣、鹰犬躁动的气氛显得有些不适,目光更多地流连于苑中山水林木之间。
狩猎开始,号角连天,骏马奔腾,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勋贵子弟们纵情驰骋,追逐着麋鹿狐兔,不时传来收获的欢呼声。
夏衍却只是默默跟着大队前行,对眼前的狩猎毫无兴趣,甚至每当有箭矢射中猎物,传来哀鸣时,他的小眉头都会不自觉地蹙紧,小手也会微微握起。
皇家围场深处,林木愈发幽深。前方斥候来报,发现了一头极为神骏罕见的白鹿踪迹。夏胤闻言,兴致大增:“白鹿呈祥,乃吉兆!今日必得之!”
众将士闻言,更是鼓噪起来,纷纷策马合围,将那片区域包围得水泄不通。
喧哗声、马蹄声、犬吠声惊动了林中之物。只见一道皎洁如雪的身影自林间惊慌窜出,正是一头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角如珊瑚的灵秀白鹿!它显然受惊极大,仓皇奔逃,试图突破包围。
“放箭!”有将领高声下令。
霎时间,十数支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白鹿!
那白鹿极其灵巧,腾挪闪跃,竟避开了大部分箭矢,但仍有一支劲箭擦过它的后腿,带出一溜血花,虽未深嵌,却也让它痛嘶一声,奔跑之势骤然一滞。
就在这瞬息之间,更多的包围圈已然合拢,白鹿眼看就要被逼入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安静待在队伍中的太子夏衍,看着那白鹿受伤惊慌、濒临绝境的眼眸,小脸上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与不忍。他猛地一夹马腹,那温顺的小马驹竟似听懂了他的心意,驮着他猛地朝那白鹿的方向冲了过去!
“殿下!”
“保护太子!”
惊呼声四起!谁也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冲向围猎中心!流箭无眼,若是伤及储君,那还了得?!
夏胤脸色骤变,厉喝道:“拦住他!”
然而夏衍的小马驹速度极快,且毫无章法,竟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冲到了距离那受伤白鹿不远的地方。
他勒住马,跳下马背,毫不畏惧地朝着那被重重围困、箭矢所指、受伤喘息的白鹿跑去。
“衍儿!回来!”夏胤惊怒交加,策马欲追。
所有弓箭手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弓弩,不敢妄动,生怕误伤太子。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夏衍跑到了白鹿面前。那白鹿受惊之下,本欲低头用角抵触,但对上夏衍那双清澈纯净、不含丝毫恶意的眼眸时,它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只是发出低声的、痛苦的哀鸣。
夏衍伸出小手,丝毫没有在意那可能伤人的鹿角,也没有在意它腿上的血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白鹿受伤后腿的上方,仿佛在安抚它的疼痛。
他低着头,凑近那伤口,用极小极轻、只有白鹿能听到的声音,如同安慰孩童般喃喃道:
“不疼了…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
没有光芒闪耀,没有灵气奔涌。
但在场所有修为稍高之人,如玄诚真人、李文正,以及一些军中将领,都清晰地感觉到,以夏衍和白鹿为中心,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而平和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那白鹿腿上的伤口,并未瞬间愈合,但那不断渗出的鲜血,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伤口边缘甚至微微收敛。更重要的是,白鹿眼中那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与温顺。它甚至低下头,用温热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夏衍的小手。
这一幕,无比诡异,又无比和谐。
一个幼童,一头受伤的灵鹿,置身于刀枪剑戟的包围之中,却仿佛自成一方静谧天地,将所有的杀伐与喧嚣都隔绝在外。
夏胤策马赶到近前,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起。他心中的惊骇与怒意交织攀升!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无法理解、不受控制的力量!
“衍儿!”夏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在做什么?!此乃皇家围猎,岂容儿戏!退下!”
夏衍抬起头,看向威严的父亲,眼中还带着未散尽的悲伤,他小声却坚持地说:“父王,它流血了,很疼。我们…能不能不猎它了?”
“胡闹!”夏胤厉声斥道,“狩猎乃祖宗定下的规矩!岂因你一时心软而废?!更何况此鹿乃祥瑞,朕必得之!来人!将太子带下去!”
几名侍卫连忙上前,欲将夏衍带离。
就在这时,那原本温顺的白鹿,似乎感知到了夏胤的怒意和侍卫的靠近,再次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鸣!
“保护陛下!”侍卫们顿时紧张起来,刀剑出鞘半寸,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夏衍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却被侍卫护着连连后退。
眼看一场冲突不可避免,那白鹿扬蹄之后,却并未攻击任何人,而是深深地看了夏衍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记住。随即,它竟转身,拖着受伤的腿,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撞向了旁边一棵巨大的古树!
“砰!”一声闷响!
鹿角折断,鲜血迸溅!
那白鹿竟当场气绝身亡!它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拒绝了被俘获的命运,也仿佛是对这围猎场的一种无声控诉。
整个上林苑,刹那间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惊呆了。
夏衍怔怔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再无生息的美丽生灵,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惊与悲伤,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救不了它。
他的力量,只能抚慰痛苦,却阻止不了死亡。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小小的心脏。
夏胤也愣住了,他看着那死去的白鹿,又看看儿子那失魂落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的模样,心中的怒火不知为何,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烦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收拾干净。”夏胤最终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干涩,再无丝毫狩猎的兴致。
秋狩草草收场。
回銮的路上,队伍沉默了许多。
夏衍独自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一言不发。那只白鹿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那决绝撞向大树的身影,不断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并非如他本能所想的那般,只需善意便能温暖。有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名为“杀戮”与“死亡”的东西,是他那温暖的力量无法融化的。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骑马并行于队伍中,面色皆沉重如水。
“鹿鸣惊心…”李文正低声叹息,“今日之后,殿下心中…怕是种下了一颗截然不同的种子。”
玄诚真人望着前方那辆沉默的马车,缓缓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此乃大慈悲心萌芽之象。然此心于此世…太苦,太险。”
他们都明白,经此一事,夏衍与这个崇尚力量与狩猎的世界之间,已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难以弥合的裂痕。
夏胤回到宫中,独坐良久,最终下达了一道旨意:即日起,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携太子离宫。
他要将那只“慈悲”的雏鸟,暂时锁回金丝笼中。
然而,笼子锁得住人,却锁不住一颗已然见识过鲜血与死亡、并为之震颤的悲悯之心。
那颗种子,一旦种下,便只会悄然生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