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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时间节点】

* 汉王国 昭德七年

*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 农历:十月十七

清源居客房内,灯火摇曳,将宁休(时年二十二岁)疲惫而焦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目光紧紧锁在夏衍(时年八岁)苍白的小脸上。郎中虽言无大碍,但夏衍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的模样,依旧让他心弦紧绷,昨夜暗巷中那惊心动魄的围杀、夏衍舍身挡下致命一击的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带来阵阵后怕与揪心的痛楚。

婉娘(时年六岁)趴在床沿,早已哭累了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珠,小手仍紧紧攥着夏衍的衣角。雪焰蜷缩在床脚,碧眼半眯,警惕着周遭一切细微动静,喉间偶尔发出极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呜咽。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窗外,慧泉城迎来了新的一天,市井喧嚣渐起,仿佛昨夜那场发生在阴暗角落的生死搏杀从未存在过。然而,宁休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幽影教的“影侍”虽被惊走,但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在此地的行踪已然暴露,继续滞留,无异于坐以待毙。

“必须尽快离开…”宁休再次坚定了这个念头,目光扫过昏迷的夏衍,眉头紧锁,“可小友这般状态,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

就在他忧心如焚之际,床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宁休精神一振,立刻俯身轻唤:“小友?小友?”

夏衍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初时带着一丝迷茫与虚弱,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通透,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让人心疼。

“宁…先生…”他声音细若游丝。

“醒了!太好了!”宁休大喜过望,连忙小心地扶他靠坐起来,递上温水,“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夏衍轻轻摇头,小口啜饮着温水,感受着体内近乎枯竭的愿力正在一丝丝极其缓慢地自行恢复。那最后一刻强行化解毁灭乌光,几乎抽空了他所有力量,并承受了巨大的反噬,若非他体质特殊、愿力本源坚韧,恐怕早已伤及根本。

“我睡了多久?”他轻声问。

“不久,一夜而已。”宁休见他神智清明,心下稍安,随即面色凝重地将昨夜他昏迷后城防军赶到、影侍遁走以及郎中的诊断说了一遍,末了沉声道:“小友,此地已不可久留。那些妖人手段诡异狠辣,此次失手,必有后招。我们需得尽快离开慧泉城方是上策。只是你…”

“我没事。”夏衍打断他的话,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以走。”他尝试调动了一丝愿力,虽然微弱,但流转无碍,修复仍在持续。他深知处境危险,绝不能因自己而拖累大家。

宁休看着他倔强而平静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敬佩,最终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去准备,我们午后便动身!”

事关生死,宁休雷厉风行。他先唤来婉娘,柔声告诉她哥哥已醒,并叮嘱她收拾好随身小包裹。婉娘见夏衍醒来,破涕为笑,乖巧地连连点头。

随后,宁休留下雪焰守护,自己匆匆下楼,找到客栈掌柜,结算房钱,并刻意流露出家中急事、需即刻返乡的辞意,以免惹人疑窦。他又去车马行,重金雇了一辆外表普通却结实耐用的骡车,言明即刻就要出城东行。

回到客房,夏衍已勉强下床,正在婉娘的帮助下慢慢活动手脚,虽步履虚浮,但眼神已恢复清明雪焰焦躁地围着他打转,不时用脑袋蹭蹭他,似乎在确认他的状态。

“车已备好,我们这就走。”宁休低声道,上前小心地扶住夏衍。

三人一狐并未过多停留,拿起简单的行囊,出了清源居,登上那辆早已等候在侧巷的骡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得了丰厚赏钱,并不多问,一挥鞭子,骡车便碌碌驶向最近的东城门。

车厢内,夏衍靠坐在软垫上,闭目调息,继续恢复着愿力。婉娘紧紧挨着他,小脸上满是依赖与担忧。宁休则手握剑柄,警惕地透过车窗缝隙观察着街道上的情况。慧泉城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文华鼎盛,秩序井然,但他却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街面上巡逻的衙役和兵士明显增多了,城门口盘查的力度也比前几日严格了许多。显然,知府苏文正昨夜遇袭(虽未公开,但高层必然知晓)以及全城搜捕幽影教妖人的命令,已开始产生影响。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驶近东城门。果然,城门守军查验得格外仔细,不仅查看路引文书,还对车内人员、行李进行了一番审视盘问。

宁休心中紧张,面上却保持镇定,递上自己那份无懈可击的大夏国子监游学文书,解释道:“携幼弟幼妹返乡探亲,家中忽有急事,故而匆忙。”

守军队长翻看着文书,又打量了一下车内。看到脸色苍白、似有病容的夏衍和年幼的婉娘时,戒备之心稍减,但仍例行公事地问道:“可曾见过形迹可疑之人?或听闻城中有何异动?”

宁休摇头:“昨日一直在客栈温书,未曾留意。”语气自然,毫无破绽。

守军队长又看了看他们简单的行李,挥挥手:“放行。”

骡车缓缓驶出高大的城门洞,将慧泉城那恢弘的城墙与浓郁的文气抛在身后。当城外旷野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涌入车厢时,宁休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长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骡车驶上官道,加速东行不久之后,后方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宁休心中一凛,暗道不好,莫非是追兵?!他猛地探出头向后望去——

只见三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并非黑衣影侍,而是身穿汉王国低级文官服饰的差役!为首一人,竟是苏文正知府身边的一位主簿文书!宁休昨日在文庙曾见过他一面。

三骑很快追上骡车,那名主簿勒住马匹,对车夫喊道:“前方车驾,且慢行!”

宁休心念电转,不知是福是祸,只得示意车夫停车。

那主簿策马来到车窗旁,并未下马,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客气笑容,对着车内的宁休拱手道:“可是宁休宁公子?”

“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宁休谨慎回应,手依旧按在剑柄上。

主簿笑道:“宁公子不必紧张。在下奉府尊苏大人之命,特来为公子送行,并转交此物。”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青色绸布包袱,从车窗递了进来。

宁休一愣,接过包袱,入手颇重,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锭十足纹银(约百两)和一些散碎的铜钱,以及一枚温润的青色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古朴的“苏”字。

“这…”宁休愕然。

主簿压低了些声音,语气诚恳道:“府尊大人言道,昨夜文庙之事,多谢宁公子与那位小友仗义出手,助我慧泉城免遭大劫。此乃一点程仪,聊表谢意,万望笑纳。府尊还让在下转告:‘前路莫测,妖氛未靖,望君珍重。此玉佩乃我苏家信物,若在汉境遇寻常麻烦,或可凭此求得一二方便。然妖教之事,牵扯甚广,恐非一府之力能及,亦望公子慎之。’”

宁休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苏文正不仅感念恩情,更心思缜密,猜到他们必会因昨夜之事急于离城,甚至可能料到他们会遭遇麻烦,故特意派人送来盘缠与信物,既表感谢,也示警示意,可谓仁至义尽。

“府尊大人厚爱,宁休…感激不尽!”宁休郑重收起包袱,对着主簿深深一揖,“请大人务必转告府尊,此恩此情,宁休铭记于心!也请府尊大人保重,肃清妖氛,重振文华!”

“宁公子放心,话必带到。”主簿拱手回礼,又看了一眼车内闭目调息的夏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与敬意,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带着两名差役疾驰而去。

宁休捧着那沉甸甸的包袱,望着远去的烟尘,心中感慨万千。慧泉城之行,虽有险恶,有阴谋,有搏杀,但终究也遇到了苏文正这等秉持本心、知恩图报的正直之士,让他对这汉王国的文华道统,并未完全失望。

“小友,苏府尊…”他转头想对夏衍说话,却发现夏衍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那枚苏家玉佩,清澈的眼中似乎也有一丝微澜。

“他…心里是好的。”夏衍轻声道。他能感受到,这玉佩上残留着苏文正那诚挚的感激与善意的祝福。

骡车继续东行,慧泉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

宁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回顾这短短数日在慧泉城的经历,恍如隔世。文华大比上的理念冲突、敬字亭前的律法之思、崇文书院与文庙中的邪踪暗影、暗巷内的生死搏杀、苏文正的雪中送炭…这一切,都在剧烈地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自幼所学的儒家经典,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在河源府的“文华之劫”后,首次产生了裂痕;而在慧泉城,这裂痕进一步扩大。他看到了文气教化可以如何被扭曲成禁锢思想的枷锁(河源府),看到了律法规矩可以如何异化为压迫个体的工具(敬字亭),看到了体系自身的僵化如何滋生不公(李清之事),更看到了外邪如何利用体系的漏洞兴风作浪(幽影教)。

然而,他也看到了苏文正这般在体系内努力持守“仁”心的官员,看到了夏衍那超乎体系之外、直指本心的慈悲与力量。

他的道心,在困惑、挣扎与反思中,经历着无声的淬炼。

“礼法…规矩…文气…其本为何?”宁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喃喃自语,“若为固守秩序而失了体恤人心,岂非舍本逐末?若为维护道统而压抑求真之念,道统又将何存?”

他想到了夏衍那看似简单却发人深省的话语与行动。

“小友,你所行之‘道’,…似乎总在规矩之外,人心之中。”宁休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夏衍,“不依经典,不循法度,唯本心之悲悯,而行救济之事。这…便是你的路吗?”

夏衍闻言,微微偏头想了想,轻声道:“规矩…如果让人难受了,是不是…规矩也可以变一变?就像…衣服小了,就要换大的。”他的比喻依旧质朴,“心里装着别人,做出来的规矩,才是好的吧。”

“心里装着别人…”宁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是了!‘仁者爱人’!‘仁’心方是根本!一切礼法、文气、制度,若失了‘仁’心为本,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能维持一时秩序,终将僵化腐朽,乃至为邪道所乘!河源府、慧泉城之劫,其根源莫非在此?!”

他仿佛抓住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灵光!一直以来困扰他的诸多问题,似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答案!

儒家之道,并非有误,而是执道者在践行过程中,易于重“礼”之形,而轻“仁”之本!而夏衍的存在,恰恰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了那被忽略的“本心”。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宁休激动得难以自抑,周身文气竟随之隐隐波动,变得更加圆融通透,少了几分以往的刻板拘泥,多了几分包容与灵动!他的修为,竟在这番顿悟中悄然精进!

夏衍看着宁休激动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笑了笑。他能感觉到,宁休心中的“气”,变得更加明亮和舒服了。

骡车颠簸,一路东行。沿途景致逐渐变化,人烟渐稀,山林渐密,预示着他们正在远离汉王国的核心腹地,向着那更加混乱、也更加广阔的“百国之界”行去。

前路未知,风险未卜。但宁休的心中,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坚定与明晰。

他守护在夏衍和婉娘身边,目光望向远方,轻声道:“小友,接下来的路,恐怕会更加艰难。但…吾道不孤。”

夏衍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他的调息。

愿力如涓涓细流,虽缓慢却持续地滋养着他的身心。昨夜那场生死搏杀与极限爆发,虽然凶险,却也像一次淬炼,让他对愿力的掌控似乎更加精微、凝练了一丝。那源自本心的慈悲之力,仿佛与这红尘世间的苦难与挣扎,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共鸣。

车行辘辘,载着思索与蜕变,驶向新的旅途。

(第三卷:红尘炼心 完)

第四卷:百国传灯

【当前时间节点】

* 汉王国 昭德七年 (边境)

*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 农历:十月十八

骡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彻底将慧泉城的巍峨城墙与浓郁文气甩在了身后。官道逐渐变得狭窄破旧,两旁良田沃野被茂密的山林和起伏的丘陵所取代,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熟悉的、带着野性与不安的气息。他们已抵达汉王国的东部边境,再往前,便是那律法崩坏、强弱相凌、号称“百国”的缓冲地带。

宁休(时年二十二岁)撩开车帘,望着窗外迥异于慧泉城规整景象的荒莽风光,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锐气。经慧泉城一役,他心结渐开,道心剔透,修为隐有精进,更渴望在这片混乱之地验证所学,践行那“仁心为本”的新悟。

夏衍(时年八岁)经过一日调息,脸色已恢复些许红润,虽愿力未复全盛,但精神好转许多。他安静地靠着车窗,清澈的目光扫过沿途的山林丘壑,禅心感知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捕捉着这片土地更加原始、混乱、却也更加鲜活的“气”。与汉王国境内那被精心梳理过的文气不同,这里的“气”混杂着部落的彪悍、商贾的狡黠、山民的淳朴、以及隐约的血腥与未被教化的野性生机。

婉娘(时年六岁)似乎也感觉到环境的变化,有些不安地靠近夏衍。雪焰则显得活跃了许多,碧眼警惕地扫视着山林深处,仿佛回到了熟悉的领地。

车行至日头偏西,前方出现一座依着山口而建的简陋关隘。关墙以土木垒成,不高,却插着一面绘着狰狞狼头的旗帜,与汉王国的书卷戒尺旗截然不同。关前有十余名穿着皮甲、手持弯刀、神色倨傲凶悍的兵士设卡勒索,往来行人商旅皆需缴纳不菲的“过路钱”,态度稍有不从便拳脚相加,甚至拔刀相向。

“前方是‘狼牙关’,乃‘黑狼部’所据,已非汉境。”车夫老汉低声提醒,语气带着畏惧,“这些蛮兵凶得很,公子务必忍耐,破财免灾。”

宁休眉头紧锁,点了点头。他虽不惧这些寻常兵痞,但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在此地起冲突殊为不智。

骡车随着稀疏的车队缓缓前行,轮到他们时,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小头目斜眼打量着车厢内的宁休和两个孩子,又瞥见他们行囊简单,顿时露出不屑之色,粗声吼道:“一人一两银!车马另算!快拿钱!”

一两银!这在汉王国足够寻常人家数月用度!分明是敲诈!

宁休压下火气,正欲依言取出苏文正所赠银两打点——

忽然,关卡后方传来一阵骚动与惊恐的哭喊声!

只见几名黑狼部士兵粗暴地从一支小商队里拖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衣衫褴褛,面色饥黄,却拼命挣扎着,口中用生硬的汉语哭喊:“…不要抓我!我不是奴隶!我是被拐卖的!求求你们放了我…”

商队头领模样的人则点头哈腰地对一个看似军官的黑狼部人赔笑:“军爷息怒!息怒!这崽子不老实,小的回去一定好好管教!这点心意…”说着偷偷塞过去一小袋银钱。

那军官掂了掂钱袋,狞笑一声,却并未放人,反而对手下挥挥手:“这崽子骨架子还行,带回去充入‘狼奴营’!正好最近死了几个!”

士兵们闻言,更加粗暴地拖拽那少年。少年绝望地哭喊挣扎,眼中满是恐惧。

周围过往行人见状,纷纷低头,敢怒不敢言,显然对此等光天化日之下掳人为奴的行径早已司空见惯。

宁休看得怒火中烧,手按剑柄,几乎要忍不住出手!朗朗乾坤,岂容此等恶行!

就在此时,夏衍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宁休转头,只见夏衍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那绝望的少年,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悲悯。

夏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小手,掌心对着那挣扎哭喊的少年,悄然闭上了眼睛。

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温暖宁静的愿力,如同无形的暖流,穿越喧嚣,精准地渡入了那少年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心湖。

并非阻止暴行,也非攻击兵士。

只是抚平那极致的恐惧,守护那即将崩溃的心神,注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活下去” 的信念与“并非孤身一人” 的温暖慰藉。

那正疯狂挣扎、几近崩溃的少年,猛地一怔,挣扎的动作莫名缓和了下来。他依旧害怕,依旧绝望,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极致恐慌,却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他不再嘶声哭喊,只是咬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泪水无声滑落,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他茫然地四下张望,仿佛在寻找那莫名温暖的来源。

这微妙的变化,旁人难以察觉,却让那几名施暴的士兵感到有些索然无味,骂骂咧咧地将他捆得更紧,拖拽着离开了。

宁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震撼莫名。他再次感受到了夏衍那直指人心、于无声处化解苦难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并非妥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抗争与守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出手的冲动,默默取出银两,交给了那刀疤头目。

头目掂量着银子,满意地咧嘴一笑,挥手放行。

骡车缓缓驶过狼牙关,将那片混乱与不公暂时抛在身后。

车厢内气氛沉默。宁休望着窗外荒凉的山野,良久,才沉声道:“…此地…果真是无法无天。”

夏衍轻声道:“那个哥哥…心里很亮。以后…会好的。”他的愿力感知到,那少年经此一遭,心志反而被磨砺得更加坚韧,求生之念无比强烈。

宁休闻言,若有所思。

骡车继续深入百国之界。接下来的路途,愈发崎岖难行,所见景象也更加印证了“弱肉强食”这四个字。他们途经的村落寨子,大多依险要地势而建,寨墙高厚,设有哨塔,民风彪悍,对外来者充满警惕。也目睹了不同部落之间为争夺水源、猎场而爆发的血腥冲突,尸骸遗于荒野,无人收殓。

然而,在这片混乱与野蛮之中,夏衍的愿力感知也捕捉到了许多微弱却顽强的“善”与“希望”——有部落长老努力维持着族内的公平与秩序;有山民悄悄收留受伤的敌对部落成员;有行脚商人坚持着最基本的交易诚信…

他的愿力,在这片苦难深重、更直白显露的土地上,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与敏锐。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会在途经某个被战火波及、孩童哭泣的村落时,悄然释放愿力,抚平他们的恐惧;会在某个受伤倒毙路边的旅人尸骸前驻足片刻,愿其安息;甚至会引导宁休,将一些苏文正赠送的银钱,悄悄留给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山民…

他如同一个无声的播种者,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行走着,感受着,并以他独有的方式,点亮着一盏盏微弱的心灯。

宁休紧随其后,亲眼见证着这一切。他不再空谈大道理,而是开始更实际地思考,在这等无法之地,儒家的“仁政”该如何落地?或许,并非一开始就要建立多么完善的制度,而是先从体恤具体的苦难、尊重个体的生命开始?

他的理念,在夏衍的身教与百国之界的现实冲击下,悄然发生着蜕变。

这一日黄昏,骡车行至一片荒僻的山谷。根据车夫老汉模糊的记忆,谷中应有一个名为“木禾”的小部族聚居,或许可以借宿。

然而,当骡车驶近谷口时,却闻到风中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与焦糊味!

宁休与夏衍同时脸色一变!

“停车!”宁休低喝一声,率先跃下马车,警惕地向前望去。

只见山谷之中,那座本该宁静的村寨,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多处茅屋仍在燃烧,黑烟滚滚,寨墙倒塌,地上随处可见倒毙的村民尸体与破碎的兵器!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洗劫!

“是…是‘血狼部落’的人干的!”车夫老汉吓得面无人色,声音发颤,“他们…他们是黑狼部的死敌,最是凶残…完了…木禾寨完了…”

宁休目眦欲裂,拔出长剑,就要冲进去查看是否还有生还者。

夏衍却已先他一步,跳下马车,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片惨烈的废墟。他的小脸紧绷,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火与悲痛!

愿力感知如同潮水般铺开,瞬间笼罩了整个山谷。

死寂、绝望、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怨念…以及,在废墟深处,几个极其微弱的、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那边!还有人活着!”夏衍指向寨子中央一处半塌的较大茅屋。

宁休立刻跟上。两人不顾满地狼藉与血腥,冲入那摇摇欲坠的茅屋。

屋内的景象令人窒息。几名老人妇孺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角落的草堆里,蜷缩着一个腹部被长矛刺穿、浑身是血的壮年汉子,他气息奄奄,却仍用身体死死护着身下两个瑟瑟发抖、满脸惊恐的幼童!

看到有人闯入,那垂死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绝望,但当看清来者是陌生面孔且并无恶意时,那警惕化为了最后的哀求,他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孩子…求…救…”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最后一丝生机断绝。

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去不过四五岁,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死死抱在一起,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夏衍快步上前,蹲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那两个孩子冰冷颤抖的小手。

磅礴而温暖、纯净的愿力,如同决堤的春洪,毫无保留地涌入两个孩子几乎被恐惧冻僵的心神与身体!

抚平创伤!驱散恐惧!唤醒生机!

这一次,夏衍的愿力输出前所未有的强大与直接!他脸色瞬间再次变得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但他咬紧牙关,全力维系着这生命的通道!

在两个孩子的感知中,仿佛无尽的冰冷黑暗里,突然涌入了无比温暖明亮的光!那撕心裂肺的恐惧、失去亲人的剧痛、身体的寒冷…被那温暖的光迅速驱散、融化!他们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双无比宁静、充满善意与悲悯的眼睛。

“别怕。”没有声音,只有意念。

两个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劫后余生的宣泄,他们下意识地扑进夏衍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宁休站在一旁,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看着夏衍那不惜自身、全力救人的身影,看着那两个孩子在愿力滋养下迅速恢复血色的脸颊,他眼眶发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感动。

他忽然明白了夏衍之前所说的“点亮心灯”的意义。

在这片无法无天、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或许,最重要的并非立刻建立多么宏大的秩序,而是先守护住眼前这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生命,先点亮他们心中那盏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灯!

这,便是“仁”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气,收剑入鞘,上前一步,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对那两个孩子道:“孩子,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在夏衍愿力的持续安抚下,两个孩子情绪渐渐稳定,断断续续、抽噎着讲述了经过。果然是“血狼部落”突然来袭,烧杀抢掠,寨子里的青壮大多战死,他们躲在屋里,阿爹为了保护他们…

“寨子…阿爸阿妈…都没了…”小女孩哭着说。

宁休心中沉重,正欲再问。

忽然,夏衍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望向谷口方向!

他的愿力感知到,一股狂暴、混乱、充满血腥与贪婪的气息,正朝着山谷快速逼近!人数不少!

“不好!可能是洗劫的匪徒去而复返!或是闻讯而来的其他劫掠者!”宁休脸色大变,“快走!”

他一把抱起那两个孩子,夏衍也立刻起身,两人冲出茅屋,奔向谷口的骡车。

车夫老汉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见他们回来,连忙调转车头。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谷口处,烟尘扬起,十余名骑着劣马、手持血淋淋刀剑、面目狰狞的彪悍骑兵,已发现了他们,发出兴奋的嚎叫,策马冲了过来!

“是血狼部落的游骑!”车夫绝望地大叫。

前有堵截,后有废墟,骡车根本跑不过战马!

宁休将孩子塞进车厢,猛地拔出长剑,对车夫吼道:“带他们走!我断后!”他已存了死战之心!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夏衍再次站到了他的身前。

面对那汹涌而来的血腥煞气,夏衍小小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但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与决意。

他没有试图去对抗那十余名凶悍的骑兵——那远超他目前的能力。

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并非对准那些骑兵,而是对准了这片刚刚经历惨剧、浸透了鲜血与痛苦的大地!

他将体内恢复不多的愿力,连同方才救助孩子时引动的、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些未散的恐惧、痛苦与亡者的怨念,以一种极其玄妙的方式,汇聚、引导!

并非攻击,而是共鸣与显化!

愿力过处,山谷间的风仿佛骤然变得凄厉起来!风中似乎传来了无数冤魂的哭泣与呐喊!那些倒毙在地的尸体,仿佛微微动了一下!燃烧的废墟中,火星诡异地飘飞凝聚!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谷口!

那些正冲杀过来的血狼部落骑兵,坐下的战马首先受惊,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任凭骑手如何鞭打也不肯前进!那些凶悍的骑兵也莫名感到一阵心悸胆寒,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气!

“鬼…有鬼啊!”

“木禾寨的冤魂索命来了!”

“快走!这地方邪门!”

这些信奉原始巫术、敬畏鬼神的部落骑兵,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灵异”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猎物,发一声喊,调转马头,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山谷,仿佛慢一步就会被无形的恶鬼吞噬!

转眼间,谷口烟尘远去,只剩下吓瘫的车夫和目瞪口呆的宁休。

那恐怖的幻象随着骑兵的逃离迅速消散,山谷重归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休难以置信地看向夏衍。只见夏衍身体晃了晃,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鲜血,小脸苍白如纸。显然,引导并放大如此规模的负面情绪制造幻象,对他消耗极大,甚至可能引动了旧伤。

“小友!你…”宁休连忙扶住他。

“没事…”夏衍喘了口气,看着那些骑兵逃离的方向,轻声道,“他们…心里怕这个。”

以彼之念,还施彼身。利用对方内心的恐惧与迷信,不战而屈人之兵。

宁休看着怀中虚弱却眼神坚定的夏衍,又看了看车厢里那两个依偎在一起、惊魂未定的孩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澎湃之情。

在这片混乱与黑暗的土地上,这个孩子,正以他独有的方式,守护着微弱的光明。

“我们走!”宁休扶夏衍上车,对车夫令道。

骡车再次启动,迅速驶离了这片悲伤的山谷。

车厢内,夏衍闭目调息。宁休守护在一旁,看着窗外苍茫的暮色,又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接下来的路,他知道,会更加艰难。

但也更加明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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