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汉王国,磐石堡,静思院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农历:十月二十七,深夜
磐石堡西北角的静思院,如同其名,被高耸厚重的石墙严密环抱,仅留一道包铁木门与外界相通。门前,两名气息沉凝、目不斜视的披甲锐士如同石雕般矗立,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此地受严密监控的无声宣告。院内陈设极尽简朴,数间以坚硬青石垒砌的屋舍错落分布,中央一方不大的天井中,几株耐寒的墨松在凛冽夜风中发出低沉而固执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与孤寂。此地与其说是客舍,不如说更像一处设施齐全的软禁之所,将宁休一行人与此地铁血喧嚣的军镇氛围彻底隔绝。
杜预参军离去前那番意味深长的警告与安排,如同一块浸透寒冰的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军士送来的饭食热气腾腾,被褥干净厚实,甚至还有一名军医前来为众人重新处理伤势,敷上了药效更佳的金疮药与解毒散。待遇的提升显而易见,然而这份“周到”背后透出的审视与掌控意味,却让众人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与拘束。
石柱和几名伤势稍愈的猎户惴惴不安地用过饭食,便自觉分散开,或立于院中,或靠近门边,警惕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以及高墙之上偶尔闪过的巡逻兵士身影。他们虽不通文墨,却也明白,自己一行人如今是寄人篱下,生死安危皆系于对方一念之间。
婉娘蜷缩在床榻一角,紧紧挨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夏衍,小手死死攥着被角,大眼睛里满是惊惧过后的疲惫与茫然。连日奔逃与血腥惊吓,让这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几乎到了承受的极限。
李清盘膝坐在另一张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已平稳许多。他服下军医送来的固本培元丹药,正默默运功调息,试图尽快恢复几分元气。只是他那微蹙的眉头显示,其心神并未完全沉浸于疗伤,显然还在反复回味思索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夏衍身上那难以理解的“异状”。
宁休坐在夏衍榻边的矮凳上,手臂上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传来阵阵清凉,压制着那顽固的邪毒。他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夏衍那张苍白却异常安宁的小脸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担忧、困惑、震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杜预的警告言犹在耳。“惑心”二字,如同一根冰冷的尖刺,扎在他心头。他绝不相信夏衍会是那种玩弄人心、蛊惑众生的邪异,但今日在隘口,那成千上万军民因夏衍而无意识地平静下来,甚至伤病好转的景象,实在太过骇人听闻。这绝非寻常“共情”所能解释!
他不由想起更早之时,在苦泉镇,夏衍安抚婉娘;在蛇窟之外,他模拟邪气;在黑风隘前,他无意识的哼唱竟能扰乱军心…这一切,都指向一种超越道法、儒术范畴的力量。一种…直指人心深处,能引动、安抚、乃至净化众生心念的力量!
“慈悲净世之力”…“梵道”…
风语部落那位神秘强者留下的话语,再次浮现在宁休脑海。他原本以为那只是某种比喻或夸大,但现在…他开始觉得,那或许是一个冰冷的事实。
如果…如果夏衍真的身负如此力量,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对于信奉秩序与规则的汉王国军方而言,对于道、儒两家早已稳固的修行体系而言,这样一个“变数”,会被如何看待?是如杜预所言,“怀璧其罪”,引来无数觊觎与灾祸?还是…被视为异端,予以抹杀?
想到此处,宁休不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夏衍身上的棉被又掖紧了一些。无论如何,他必须保护好这个孩子。不仅因为承诺,更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夏衍所代表的那种力量,或许并非灾祸,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一种能真正“净化”这污浊乱世的希望。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流逝。夜渐深,寒意愈重。院中墨松的呜咽声,仿佛也带着几分孤寂。
突然——
一直昏迷的夏衍,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直守候在旁的宁休立刻察觉,精神一振,连忙低声呼唤:“小友?小友?你醒着吗?”
夏衍没有睁眼,但他那苍白的嘴唇却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冷…”
宁休心中一紧,连忙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并非高热,反而像是…生机过度消耗后的虚寒!
“快!拿热汤来!”宁休转头对石柱急声道。
石柱连忙将一直在小火炉上温着的肉糜热汤端了过来。宁休小心地扶起夏衍,试图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喝下。
然而,夏衍似乎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大半,汤汁顺着嘴角滑落。他身体微微颤抖着,那种寒意,仿佛并非仅仅来自体外,更像是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
“这…”宁休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军医留下的丹药皆是疗伤固本之物,对于这种莫名的虚寒似乎并无对症之效。
就在这时,一旁调息的李清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夏衍那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吟道:“宁兄,此非寻常寒症。恐是…心神耗竭,本源亏空太甚,导致阳气衰微,难以温煦周身。寻常汤药恐难奏效。”
“那该如何是好?”宁休急问。
李清挣扎着下床,走到近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搭在夏衍冰凉的手腕上。他闭目感知片刻,脸色愈发凝重:“果然…其体内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虽未熄,却微弱至极。而且…”他顿了顿,露出疑惑之色,“其经脉之中,似乎并无道基或文心留存灵气之象,反而…空空荡荡,如同彻底干涸的河床。这绝非炼精化气境界该有的状态,甚至…不似任何已知修行路径之后遗症。”
他抬起眼,看向宁休:“宁兄,你可尝试…以自身文气,温和渡入,不为疗伤,只为其补充一丝元气,助其抵御寒邪?切记,务必温和,莫要引动其体内那古怪的排斥之力。”
宁休点了点头。此前他尝试为夏衍疗伤便遭到排斥,此刻更是小心翼翼。他凝神静气,将自身所剩不多的文气凝聚成一丝极其细微、温和如春日暖阳般的气流,缓缓地、试探地从夏衍掌心劳宫穴渡入。
然而,那丝文气刚一进入夏衍经脉,便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无踪!非但没有遭到排斥,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吞噬”殆尽!
“这!”宁休愕然。
就在他惊愕之际——
异变陡生!
夏衍那原本冰凉的身体,忽然微微一震!他心口处的衣物之下,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却温暖无比的光芒一闪而逝!那光芒极其黯淡,甚至无法照亮衣物,但宁休和李清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极其短暂、却无比纯粹祥和的暖意散发出来!
紧接着,夏衍身体的颤抖停止了。他苍白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呼吸也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那种令人心悸的虚寒之感,却明显减轻了不少!
更让宁休和李清震惊的是——
随着那一点微光闪过,一股无形的涟漪,以夏衍为中心, gently 地扩散开来!
这并非能量波动,也非精神冲击,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场”!
离得最近的宁休和李清,首当其冲。他们只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宁静与平和之感,如同温润的水波, gently 地拂过他们的心神。
宁休手臂伤口处那一直隐隐作痛、麻痒难当的邪毒,竟在这“场”的笼罩下,如同被阳光照射到的冰雪,迅速地消融、平息!短短数息之间,那困扰他多时的邪毒竟被净化了七七八八!残余的一点,也再难构成威胁!
而李清更是浑身一震,他感到自己因文气反噬而受损、滞涩的经脉与道心,竟在这股力量的抚慰下,变得异常通畅与舒泰!原本需要数日苦功才能修复的伤势,竟在这一刻好了大半!一种久违的清明之感,重新回归他的识海。
不仅仅是他们二人!
守在门口的石柱等人,原本心中充满了焦虑与不安,此刻却莫名地觉得心神一定,所有的烦躁仿佛都被洗涤一空,只剩下一片难言的平静。他们身上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也传来阵阵轻微的麻痒,竟是加速愈合的迹象!
甚至连蜷缩在床上、惊魂未定的婉娘,也不知何时松开了紧攥的被角,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竟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恬静的笑意。
整个静思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温柔大手轻轻抚过,所有的伤痛、焦虑、恐惧,都被悄然抚平。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却又效果惊人!
宁休和李清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以复加的震惊!
这…这根本不是什么“共情”或“安抚”能解释的了!这分明是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能直接影响现实、治愈伤患、净化邪秽的本源之力!
而且,这次力量的显现,似乎并未让夏衍的状况恶化,反而…在吞噬了宁休那一丝文气后,他自身的状态似乎还略有好转?
“他…他在吸收…”李清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他在吸收外界能量,转化为那种奇特的力量,并反哺自身与周围…这…这简直闻所未闻!”
宁休猛地想起风语部落强者留下的话语——“慈悲净世之力”!难道…这就是那种力量真正的面貌?并非单纯的精神影响,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能转化能量、治愈万物的法则之力?
就在两人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
床榻上的夏衍,睫毛再次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疲惫不堪,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无神,而是恢复了几分清澈。只是那清澈之中,似乎比以往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与明悟。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守在床边、满脸焦急与震惊的宁休和李清。
夏衍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比刚才稍微清晰一点的气声:
“宁…先生…李…先生…”
“小友!你感觉如何?”宁休连忙俯身,急切地问道。
夏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窗外那片被高墙框住的狭窄夜空。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让宁休和李清都愣住的话:
“这里…好多‘石头’…心里…都是硬硬的…但…也有几颗…在发光…”
石头?心里硬硬的?发光?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宁休一时没能理解。
但李清却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爆发出骇然的光芒!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座冰冷的军堡!
难道…难道夏衍口中的“石头”,指的是…这磐石堡中的军士?他们久经沙场、心志坚硬如铁,故曰“心里硬硬的”?
而“发光”的…莫非是指那些心中尚存一丝善意、未曾被军旅生涯完全磨灭人性之光的人?!
他…他竟能感知到整个军堡数千军士的整体心绪状态?!这是何等恐怖的感知能力!
就在李清被自己的猜测惊得头皮发麻之际——
咚咚咚。
静思院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一名值守甲士沉闷的声音传来:“杜参军有令,请宁公子、李公子前往军府叙话。”
深夜相召!
宁休和李清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刚刚发生的一切…难道被察觉了?
(第八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