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与阿山带回的消息,以及他们救助那逃难一家的善举,如同在妙音谷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渐渐平复,却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对夫妇绝望的眼神、孩子滚烫的额头,以及“黑风平原难民已深入至此”的现实,无不提醒着谷中众人,山外的苦难从未停歇,且正日益迫近。一种无形的紧迫感,与践行佛法的使命感,交织在每日的修行与劳作之中。
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流逝。僧伽们的禅观日益纯熟,尤其是净源,在妙光王佛的指点下,对心念生灭的观察已能触及更为微细的层面,偶尔能在静坐中体验到片刻的轻安与明净。净坚的嗔恚心在一次次砍柴挑水的劳作中,被反复打磨,虽仍有起伏,但发作的间隔明显变长,力度也减弱许多。居士们持守五善法愈发自觉,称念佛号、修习慈悲观已成为他们每日固定的功课,心境较之初入谷时,多了份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宁静。
然而,命运的丝线往往在不经意间再次交织。约莫半月后的一个午后,负责在谷口附近较高处轮流值守观望的净言,突然急匆匆地奔回谷中,向正在指导净念整理药草的净源禀报:“净源师兄!谷外……谷外好像有动静!像是有人往这边来,步履蹒跚,人数似乎不多,但看情形很是狼狈!”
净源心中一凛,立刻放下手中事务,唤上净坚,三人迅速赶往谷口一侧的隐蔽观察点。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向外望去,果然见到不远处,有三个人影正相互搀扶着,极其艰难地向山谷方向挪动。待他们稍近些,净源和净坚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正是半月前他们救助过的那对逃难夫妇!只是,此刻他们身边不见了那个生病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拄着粗木棍、步履维艰的老者。夫妇二人形容更加憔悴,衣衫褴褛不堪,身上添了许多新的刮伤和淤青,那男子的一条腿似乎也受了伤,行走时一瘸一拐。老者的脸色蜡黄,呼吸急促,显然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他们并未直接走向谷口——净念当初指路时十分谨慎,并未透露具体入口——而是在距离谷口尚有一段距离的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边缘停了下来,似乎再也走不动了。夫妇二人将老者小心地扶靠在一棵大树下,男子则挣扎着面向山谷的方向,突然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嘶哑而充满绝望的期盼:
“恩人!妙光王佛座下的恩人!你们在吗?求求你们,再发发慈悲,救救我岳父吧!我们按指点到了那处山谷,可……可前日又遇上了搜山的恶徒,孩子……孩子没能挺过去,岳父为了护着我们,也受了重伤……我们实在无处可去了啊!”喊完,他便伏在地上,痛哭失声,那妇人也在一旁哀泣不止。
净源等人藏身暗处,看得真切,听得心酸。净坚拳头紧握,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低声道:“师兄,是那对夫妇!孩子没了,还多了个重伤的老人……太惨了!”
净源眉头紧锁,心中天人交战。妙光王佛和净源师兄一再强调不可轻易暴露山谷,以免引来灾祸。但这三人显然已濒临绝境,尤其是那位重伤的老者,若再得不到救治,恐怕凶多吉少。见死不救,有违慈悲本怀;贸然接纳,有可能危及整个谷地的安全。
“你们在此警戒,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现身。”净源对净坚和净言吩咐道,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从隐蔽处缓缓走了出去。他没有直接走向那三人,而是在距离他们尚有十余丈的地方停住,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被听见,又不会暴露谷口的具体位置。
“阿弥陀佛。”净源朗声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和而带着安抚的力量,“施主请起,贫僧在此。”
那对夫妇闻声,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猛地抬起头,看到净源的身影,激动得又要磕头。净源连忙虚扶一下,道:“不必多礼。汝等遭遇,贫僧已见。只是此地并非安身之处,我等居所亦有难处,不便接纳外人。”
那男子泣道:“恩人,我们明白!我们不敢奢求收留!只求恩人能赐些伤药,救救我岳父,指点一条能喝上干净水、暂时躲藏活命的地方,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绝不敢连累恩人!”他的话语恳切,并无强求之意,只是求生之念。
净源仔细观察三人神情,见其确实不似奸诈之徒,且已到山穷水尽之地步。他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先让阿山从谷中悄悄取来一些清水、熟食和净源配制的金疮药及治疗内伤的草药,由净言趁那三人不注意时,远远放置在他们附近的一块大石上。
然后,净源才对那男子说道:“施主,伤药与食物已置于前方石上,可暂解燃眉之急。至于安身之所……”他指向与妙音谷相反方向的另一条更为崎岖难行、但通往一处有细小山泉的岩缝的方向,“沿此方向前行数里,有一处岩缝可暂避风雨,内有泉眼。然此地荒僻,猛兽出没,汝等需自行小心。待老人伤势稍稳,还需另谋出路。”
净源此举,既给予了切实的救助,避免了见死不救,又通过指一条错误的、但确实能提供基本生存条件(水)的路线,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妙音谷的隐秘。同时,他明确告知风险,让对方心中有数,不产生不切实际的依赖。
那对夫妇千恩万谢,取了药物和食物,又对着净源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记下路线,搀扶起老人,一步一拐地向着净源所指的方向艰难行去。临走前,那男子再次回头喊道:“恩人!妙光王佛的恩德,我们永世不忘!若能活命,定当日夜念佛!”
望着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背影,净源心中并无轻松之感,反而沉甸甸的。他回到谷中,将经过详细禀报了妙光王佛。
妙光王佛静默片刻,方开口道:“净源,你今日处置,权衡利弊,不失慈悲,亦顾全大局,可谓善巧。世间苦难无尽,我等人力微薄,无法普度所有。然相遇即是有缘,于力所能及处施以援手,播下善种,便是功德。至于其后因果,各随业缘,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僧俗弟子,借此机缘再次开示:“修行之人,当以智慧为先,慈悲为基。徒有慈悲,无有智慧,易陷自身与众生于险境;徒有智慧,无有慈悲,则非菩提心。今日之事,汝等当深以为鉴。日后遇缘,亦当如是观,如是行。”
净源及众人皆合十受教。这次事件,虽未接引新人入谷,却让僧俗二众对如何在险恶环境中践行佛法有了更深刻、更现实的体会。善缘已结,法的种子,或许已在那一家人绝望的心中,埋下了一丝微弱的、但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发芽的光明。而妙音谷的宁静,则在谨慎的守护与渐次外延的慈悲中,得以继续维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