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的第一个夜晚,在月影偏移与守夜人交替的寂静中安然度过。次日清晨,当初升的阳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屋内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时,众人已陆续醒来。简单的梳洗,就着昨夜剩余的冷水啃了几口粗硬的麸饼,便算是晨斋。院门外依旧守着那两名甲士,如同两尊门神,隔绝了内外,也时刻提醒着他们此刻的处境——名为客居,实近软禁。
净源与净坚低声商议着。长期困守在这方寸院落绝非良策,传法更无从谈起。必须设法与外界接触,了解这座城镇,也让镇民了解他们。然而,任何外出举动,都需得到守备府的许可,或者说,在严密监控下的“允许”。
妙光王佛静坐榻上,晨光中他的面容愈发显得宁静祥和。他仿佛洞悉了弟子们的思虑,缓缓睁开眼,平和地说道:“既入此樊笼,便需知樊笼亦是道场。今日天气晴好,可尝试外出,一观此地风土人情。净源,你且去与门外军士沟通,陈明我等只欲在附近街市行走,购些日常用度,绝不生事。”
“是,世尊。”净源恭敬应道。他整理了一下僧袍,深吸一口气,走向院门。
那两名甲士见净源走近,立刻投来警惕的目光。净源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地说道:“二位军爷,有劳通禀。我等初来乍到,需购置些油盐炊具等日常之物,也想熟悉一下周边环境。不知可否允许我等几人,在附近街市稍作行走?定然遵守规矩,不会远离,更不会滋扰生事。”
两名甲士对视一眼,年纪稍长的那位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为难。上头的命令是严加看管,但并未明确禁止外出,只要求不得远离百步。他沉吟片刻,对另一名年轻甲士道:“你在此守着,我去禀报钱主簿。”说罢,转身快步向守备府内院走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刻都让院内的众人感到些许忐忑。约莫一炷香后,那名甲士返回,身后还跟着一名书吏模样的人,正是昨日见过的钱主簿。钱主簿依旧板着脸,目光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净源身上,干巴巴地说道:“镇守大人有令,尔等可在守备府周边两条街市范围内活动,每日限一个时辰。需有府中之人陪同,不得与可疑之人交谈,不得聚众,不得宣扬邪…嗯,不得宣扬尔等那套言论。购毕即回,不得延误。”他指了指身旁跟着的两名便装汉子,虽未穿甲胄,但眼神精悍,步履沉稳,显然是守备府派出的暗哨。“他们会跟着你们。”
条件苛刻,监控严密,但总算获得了有限的外出许可。净源心中稍定,合十谢道:“多谢钱主簿,我等定当遵守规矩。”
于是,一番简单准备后,由净源带领,净坚护卫,外加阿山负责携带物品,妙光王佛则决定亲自同行,山婶留在院中照顾石娃和伤势未愈的净言,其余人等皆在院中等候。一行四人,在那两名便装汉子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出了那扇象征禁锢的院门。
守备府位于烈风镇的中心偏北,算是镇中相对“体面”的区域,但所谓的街市,也不过是比通往守备府的主干道稍宽一些的土路而已。路面坑洼不平,两侧是高低错落的土坯房、木屋,间或有一些稍显整齐的砖石建筑,多是酒馆、客栈、铁匠铺和当铺。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尘土、食物烹煮以及一种边陲地带特有的、带着汗味和铁锈的气息。
时辰尚早,但街上已是人来人往。穿着粗布短褂的苦力扛着货物匆匆走过,挎着篮子的妇人在摊位前讨价还价,光着脚丫的孩童在街角追逐打闹,也有一些挎着刀剑、面色精悍的武者或佣兵模样的人,三五成群,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当妙光王佛这一行身着僧袍、气质迥异的人出现在街上时,立刻引来了无数道目光。
好奇、惊讶、疑惑、漠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各种视线交织而来。有人远远指指点点,低声议论;有人慌忙避开视线,仿佛怕惹上麻烦;也有人,尤其是一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或乞丐,眼中则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希冀与茫然的神色。那两名便装汉子紧随左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显然是在执行监控任务,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让一些可能上前搭讪或滋事的人望而却步。
净源尽量无视那些目光,引导着众人向一个看起来像是售卖杂货的区域走去。阿山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摊位上的物品,询问着盐巴、陶碗、麻绳等物的价格。这里的物价显然不低,而且交易多用实物或以物易物,铜钱流通甚少,显示出此地经济的凋敝和与外界的隔绝。
妙光王佛步履从容,目光平和地扫过街景众生。他看到了铁匠铺里挥汗如雨的工匠,看到了酒馆中借酒浇愁的汉子,看到了当铺前捧着家当一脸愁苦的妇人,也看到了角落里蜷缩着、眼神麻木的乞丐。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悯,却并未主动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观察,如同一位深入病患之地的医者,在诊断着此地的“病症”根源。
在一处售卖粗陶器皿的摊前,阿山正在与摊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讨价还价。那老汉起初见有守备府的人跟着,有些紧张,说话都结结巴巴。但见妙光王佛气质祥和,净源言语客气,这才稍稍放松。
“老丈,这盐价为何如此之高?”阿山拿起一小块粗盐,问道。
老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唉,咱们这烈风镇,地处要冲,外面不太平啊,商路时断时续,盐铁这些都是紧俏货,价格自然就……再加上,镇里抽的税也重,我们小本生意,难啊……”他话未说完,瞥见一旁便装汉子冷峻的目光,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瘦弱男子被两名镇中巡防的兵丁推搡着从一间低矮的窝棚里拖了出来,一名妇人抱着孩子追出来哭求,却被兵丁粗暴地推开。
“欠了税粮还敢躲?抓去矿场做苦工抵债!”为首的兵丁厉声喝道,周围的人群远远围观,无人敢上前劝阻,脸上多是麻木或习以为常的表情。
净源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净坚拳头握紧,但又缓缓松开,牢记老师“不起嗔恨”的教诲。那两名便装汉子则面无表情,显然对此类场景司空见惯。
妙光王佛的目光落在那哭喊的妇人和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叹息一声。他并未出手干预,因为深知在此地,贸然介入此类纠纷,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给这家人带来更大的麻烦。但他那一声叹息,以及眼神中流露出的深切悲悯,却让附近几个悄悄观察他的流民心中莫名地触动了一下。
采购了些许必需品后,一行人便按规矩返回。首次外出,时间短暂,范围有限,且处于严密监视之下,但他们总算对烈风镇有了初步的、直观的印象——这是一个在重压之下艰难求生的边陲小镇,充满了困苦、不公与戾气,但也残存着一丝顽强的生机。
回到那座简陋的偏院,关上院门,仿佛又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那扇门外的世界,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道场。而如何在这布满荆棘的土地上,播撒下第一颗慈悲的种子,将是他们面临的首要课题。市井初行,只是漫长传法路上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却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