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外出归来的次日,偏院内的气氛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扇院门虽仍如壁垒,但门外的世界已不再是全然未知的恐惧。净源与净坚商议后,决定每日轮流带领一两名弟子或居士,在守备府允许的范围内外出,一方面熟悉环境,采购必需之物,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便是观察、倾听,寻找可能的契机,将善法的微光,悄然照进这被风沙与铁血浸透的边城。
这一日,轮到净念与阿山外出。晨光熹微中,两人在两名便装汉子的“陪同”下,再次踏入那条熟悉的土街。与昨日不同,净念刻意放慢了脚步,不再仅仅专注于采购,而是将更多注意力投向街边巷尾的人与事。阿山则依旧负责具体的交易,但他也学着净念的样子,更加留意周遭的声响。
他们看到清晨赶着驮兽出城的商队,护卫们神色警惕,刀剑不离身;看到蹲在街角等待雇主的苦力,眼中满是生计的艰难;看到妇人从井边吃力地提回浑浊的用水,孩子跟在身后,小脸蜡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为生存而挣扎的疲惫与压抑。
在一处相对热闹的十字路口,有个小小的水井,井台由粗糙的石块垒成,井绳磨损得厉害。此时正有七八个妇人排队打水,木桶碰撞声、水流哗啦声、妇人们低声的抱怨与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这水越来越浑了,怕是地下的泉眼也快干了。”
“能有的喝就不错了,听说西边寨子那边,井都见底了,为抢水还死了人……”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净念与阿山走近井边,他们也需要补充一些净水。排队等待时,净念并未言语,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平和地扫过那些面带愁容的妇人。阿山则趁机与排在前面的一位老妪搭话,询问水价和镇里的情况。老妪见阿山态度恭敬,又是跟在那位看起来颇为沉静的僧人身后,戒备心稍减,絮絮叨叨地说了些镇里用水艰难、税赋沉重的话。
轮到他们打水时,阿山用力摇动辘轳,将装满水的木桶提上来。井水果然浑浊,带着泥沙。就在阿山将水倒入自带的水囊时,或许是木桶老旧,桶底一道不甚起眼的裂缝在压力下渗出一线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井台的石面上,很快便洇湿了一小片。
一旁有个眼尖的年轻妇人瞧见了,忍不住低声惊呼:“哎呀,这桶漏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漏水的木桶上。提着漏桶的妇人脸色顿时尴尬又心疼,这桶是她家重要的家当。
净念看着那不断滴落的水珠,又看了看周遭妇人们关注的神情,心中忽然一动。他并未直接去帮助修补木桶,而是双手合十,对着那漏水的木桶和围观的妇人,声音平和地开口说道:“诸位女施主请看,此桶虽有裂缝,水漏不止,然其主体犹在,仍能盛水。恰如我等众生,虽因无明烦恼,身口意业常有渗漏,功德福报难以积聚,然本具之觉性,犹如桶身,并未损毁。若能察觉漏洞,以戒定慧之水浆修补,勤加守护,则亦能盛满甘露,自利利他。”
他的话语,将一件日常的琐事,巧妙地引申到了修行的心要上。用最朴素的比喻,点出“烦恼漏”与“修补”的道理。没有高深的术语,却直指人心。
那些妇人起初一愣,有些茫然,但仔细回味那“桶漏”与“修补”的比喻,再联想到自家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和内心的烦躁苦恼,似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那提着漏桶的妇人,看着手中的桶,又看看净念平和的面容,眼中的懊恼渐渐化为了思索。
阿山趁机拿出随身带着的一点用来补帐篷的鱼鳔胶,递给那妇人:“大姐,用这个试试,或许能暂时粘住裂缝。”
妇人感激地接过。这时,净念又缓缓说道:“世间万物,有成住坏空,此桶亦然。今日修补,可再用些时日,然终有朽坏之时。故智者不执着于器物长久,但惜其可用之时,尽其所用。我等此身,亦是如此,幻质非坚,当借假修真,莫负光阴。”
这番话,又将道理提升了一层,触及了无常与惜时的深意。
妇人们听着,虽不能全然明白,但那种平静而充满智慧的语气,让她们焦躁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几分。连旁边监视的便装汉子,也忍不住多看了净念几眼,眼神中的冷硬似乎融化了一丝。
这只是井边一个极短暂的插曲,没有宏大的宣讲,没有神奇的展示,只有几句随缘的点拨。但那一滴滴渗漏的清水,和僧人口中关于“修补”与“珍惜”的话语,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一些妇人心灵的湖面,漾开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打水完毕,净念与阿山便依例返回。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后几日,那井边关于“漏桶”的简单对话,竟在部分妇人间悄悄流传开来。当她们再次为生活的艰辛而烦恼时,有时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僧人的话,想起那只漏水的桶,心中的怨气似乎便没有那么重了。
这便是传法的最初形态,如春雨润物,细密无声。不刻意,不张扬,只是随顺因缘,在日常琐事中,点亮一盏微弱的心灯。而更多的契机,还隐藏在这座城镇的各个角落,等待被发现,被点亮。桶水虽浊,亦能映照天光月影;人心虽迷,终有觉醒之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