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俘虏,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沙海边缘的夜晚,寒风凛冽,远比白日更难熬。妙光王佛决定不再连夜赶路,就在这处背风的胡杨林洼地露宿。净坚寻了些枯死的胡杨枝,升起一小堆篝火,既驱寒,也防备可能出现的野兽。四人围坐火旁,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气氛有些沉默。白日里的伏击、审讯、俘虏的自绝与逃亡,都让这片荒芜之地更添了几分肃杀与沉重。
“老师,那‘河源城’与‘蚀骨魔君’,您如何看?”净念打破沉默,轻声问道。火光映照着他沉静的面容,眼中带着思索。
妙光王佛拨动了一下火堆,让火焰更旺些,缓缓道:“河源城,乃通往百国之界腹地的重要关隘,商旅往来,鱼龙混杂。幽影教在此设重要据点,必是看中其交通之利,便于渗透四方,聚敛资源,亦或是作为某项重大图谋的前哨。那‘蚀骨魔君’之名,阴邪狠厉,听其号,当是精于毒术、咒法,并能侵蚀生灵骨髓、元气之邪修,修为定然不弱。此番我等前往,恐已在其算计之中。”
净坚闷声道:“管他什么魔君,若是敢来,一并打杀了便是!这些邪教徒,害人无数,死有余辜!”
妙光王佛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告诫:“净坚,嗔恨之心,亦是魔障。幽影教徒固然可恨,然其亦是沉溺邪见,迷失本性之辈。我辈修行,当以度化为先,诛杀为末。若非万不得已,不可轻动杀念。即便交手,亦当以制服、破邪为要,而非一味逞凶斗狠。”
净坚凛然,低头合十道:“弟子知错,谨遵老师教诲。”
净言忧心忡忡道:“老师,若河源城已在其掌控之下,我等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城中百姓,恐怕也多受其荼毒。”
“正因如此,更需前往。”妙光王佛语气平和却坚定,“佛法慈悲,岂能因险阻而退缩?彼等邪教,盘踞要地,荼毒生灵,正需佛法光明照破黑暗。我等此去,非为争强斗胜,乃为随缘度化,解救苦难。即便前路艰险,亦是我等修行之磨砺。”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如何应对,需相机行事。初入城中,当以低调为主,察其形势,观其民情。幽影教虽势大,亦不可能一手遮天,城中必有其他势力,如官府、商会、乃至其他修行宗门,关系必然错综复杂。我等可先寻一落脚之处,静观其变。”
众弟子闻言,心中渐渐明朗,纷纷点头称是。的确,面对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尤其是幽影教这等诡诈的邪教,贸然冲突绝非上策,需以智慧周旋。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四人便起身收拾,继续沿着干涸的河床向上游方向行进。越往西走,脚下的沙砾逐渐被更为坚实的黄土所取代,植被也开始茂盛起来,虽然依旧多是耐旱的蒿草和灌木,但已能见到零星的、顽强生存的小片绿洲,有浅水洼和些许胡杨、红柳。这意味着他们即将彻底走出这片令人压抑的枯骨沙海。
又行了一日,前方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连绵起伏的山的轮廓。那不再是沙海中孤零零的沙丘,而是真正的、有着岩石棱角的山脉。山脚下,一片规模不小的绿洲映入眼帘,水草丰美,甚至能看到成片的农田和袅袅炊烟。一条浑浊但水量不小的河流,从山脉方向蜿蜒流出,滋养着这片绿洲——这便是“河源”之名的由来。
沿着河流,一座土黄色的城池依山傍水而建。城墙高大,以黄土夯筑而成,历经风沙侵蚀,显得斑驳而沧桑。城头上可见巡逻兵士的身影,城门口车马行人往来不绝,虽比不上东土大城的繁华,却也是这荒原之地上难得一见的热闹所在。那便是河源城。
临近城池,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赶着驼队、满载货物的商人,有风尘仆仆的旅人,有拖家带口、面容愁苦的流民,也有神色警惕、携刀带剑的江湖客。各种语言、口音混杂在一起,显得喧嚣而混乱。妙光王佛一行四人的僧侣装扮,在这各色人等中显得颇为醒目,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审视、或漠然的目光。
净坚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净念和净言则低眉垂目,尽量不引人注意。妙光王佛依旧步履从容,目光平和地扫过周遭景象,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注意到,往来行人中,有不少面带病容、或是眼神麻木、带着隐隐恐惧之色的人。一些看似普通的商队护卫或路人,其气息却隐隐透着一股阴冷,与之前遭遇的幽影教徒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隐蔽。城门口盘查的兵士,态度蛮横,对过往行人敲诈勒索之事时有发生,而对一些悬挂着特定标志(如一种缠绕黑蛇的骷髅头图案)的车辆商队,则明显态度恭敬,甚至有些畏惧地直接放行。
“看来,这河源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净念低声对妙光王佛道。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四人随着人流,来到城门口。守门的兵士见是四个僧人,尤其看到净坚那魁梧的身材,倒也没敢过分刁难,只是草草检查了一下行囊,索要了些许“香火钱”,便挥手放行。
进入城中,一股混杂着尘土、牲口粪便、香料和某种隐约腐败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街道还算宽阔,但两旁店铺林立,摊贩云集,人流如织,显得拥挤不堪。建筑多是土坯或砖石结构,低矮而粗犷。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驼铃声、孩童哭闹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带着异域风情的乐器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边城交响。
然而,在这看似热闹的市井之下,妙光王佛敏锐地感知到一种更深层的不安与压抑。一些巷口墙角,能看到蜷缩着的、奄奄一息的乞丐或病人,无人问津。偶尔有身穿黑袍、神色阴鸷的人匆匆走过,所过之处,周围的喧闹声都会下意识地降低几分。空气中,除了市井的烟火气,还弥漫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与之前遇到的邪教标记和那“蚀魂咒”的气息同源,只是被更浓烈的世俗气息所掩盖。
“先寻一处僻静的落脚之地。”妙光王佛轻声道。
四人避开最繁华的主街,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行,寻找合适的客栈。他们需要一处既不太引人注目,又能方便观察城中情况的地方。最终,在靠近城西一处相对安静、靠近山脚的区域,找到了一家名为“平安老店”的小客栈。客栈门面不大,有些破旧,但看起来还算干净,客人似乎也不多。
店伙计是个面色蜡黄、有些怯懦的年轻人,见到有客上门,连忙迎了上来。看到是四位僧人,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恭敬地问道:“几位大师是要住店吗?”
“阿弥陀佛。”净源上前合十道,“烦请施主安排两间清净的客房。”
“有有有!小店后院正好有两间净房,清静得很!”伙计连忙引着他们穿过前堂,来到后院。后院果然比前街安静许多,只有几间客房,院中有一口老井和几棵歪脖子树。
安顿下来后,妙光王佛让净言去向伙计打听一些城中情况,诸如水源、米价、以及近日可有疫病流行等,借口是云游僧人需知此地风俗,以便行事。净坚则负责检查客房内外,净念护卫在妙光王佛身旁。
净言回来禀报:“老师,伙计说城中用水主要依靠穿城而过的那条‘浊河’,但河水浑浊,需沉淀后方可饮用。富户多用井水。近日城中确有不少人患上怪病,或发热呕吐,或浑身无力,医馆人满为患,但官府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伙计还隐晦地提醒,夜里最好不要随意出门,尤其不要靠近城北的‘黑市’区域。”
正说话间,客栈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只听一个妇人凄厉的哭求道:“掌柜的!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我男人病得快不行了,实在是没钱了啊!”
接着是掌柜不耐烦的呵斥:“宽限?都宽限多少回了!没钱就滚蛋!别耽误我做生意!”
妙光王佛目光微动,对净言道:“你去看看,若需帮助,可酌情施以援手。”
净言应声而去。片刻后,他带回一个面色惨白、气息奄奄的中年男子和一位哭成泪人的妇人。那男子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呼吸微弱,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和药味。
“老师,这位施主病重,被客栈赶了出来,无钱医治,弟子便将他暂时安置到我们院中空房。”净言回禀道,眉头紧锁,“只是……他这病症,十分古怪,似寒似热,邪气入骨,与之前所见邪术侵害,有几分相似,却又更为复杂阴毒。”
妙光王佛起身,来到那病人床前,俯身查看。他并未把脉,只是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病人,指尖虚点其眉心片刻,缓缓道:“此非寻常病患,乃是被一种极阴寒的邪毒缓慢侵蚀了心脉与骨髓,毒性缠绵,如蛆附骨。下毒者手法高明,意在令其受尽折磨而亡,且不易被寻常医者察觉。”
那妇人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哭道:“活佛!您一定是活佛!求求您救救我男人吧!他……他是在城北货栈做工,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突然就病倒了……一定是……一定是得罪了那些……”她说到一半,似乎极度恐惧,不敢再说下去。
妙光王佛伸手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妇人托起。“施主莫急,贫僧尽力而为。”他示意净言准备银针和特定的解毒药材,自己则再次将手虚按在病人胸口,一股精纯温暖的愿力缓缓渡入,先护住其即将熄灭的心灯,同时开始化解那附骨之疽般的阴寒邪毒。
救治持续了约一个时辰。随着妙光王佛的愿力净化与净言的针灸药石配合,病人脸上的死灰色渐渐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仍未苏醒,但性命暂时无忧。
那妇人千恩万谢。妙光王佛让净言赠予他们一些药材和少许银钱,嘱咐其好生调养,并婉拒了妇人留下的意图。
此事虽小,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河源城光鲜表象下的暗流汹涌。普通的工匠,因何会中此阴毒邪术?妇人口中未尽的恐惧,又指向何方?
妙光王佛望向窗外,暮色渐浓,河源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却仿佛照不亮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黑暗。他知道,与“蚀骨魔君”的较量,或许早已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