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老店的后院,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透出一种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凝重生机。净言的房内,油灯被拨得亮了些,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少年。少年浑身污秽,瘦得皮包骨头,锁链留下的淤痕和溃烂的伤口在灯光下更显狰狞,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腐臭与药味的刺鼻气息。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即便在昏迷中,身体仍不时地轻微抽搐,仿佛仍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净言眉头紧锁,额上已见细汗。他先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清洗少年身上的污垢与脓血,动作轻柔,生怕加重其痛苦。每一下触碰,都让少年无意识地痉挛。清洗完毕,露出底下苍白中泛着青黑的皮肤,净言仔细查验那些伤口,尤其是几处深可见骨、边缘泛着诡异幽蓝色的溃烂,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老师,”净言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凝重,“此子所中之毒,比李四所患更为复杂猛烈!非是单一邪毒,似是由数种阴寒剧毒交织而成,彼此激发,已深入骨髓,侵蚀心脉。寻常解毒之法,恐难奏效。而且……他体内精气亏损至极,如风中残烛,能否承受猛药,亦是未知之数。”
妙光王佛静立榻前,目光慈悲地注视着那受苦的少年。他并未立即出手,而是对净言道:“你且依常法施为,稳其伤势,吊其性命。待其元气稍复,再图驱毒。”
净言领命,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他先以银针刺入少年周身几处大穴,手法快如闪电,旨在护住其即将溃散的心脉元气,暂缓毒素蔓延。银针入体,少年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哼。净言随后取出自己配置的最上乘的解毒灵丹,用温水化开,一点点撬开少年的牙关,缓缓喂入。又取出外敷的解毒生肌膏,细细涂抹在那些溃烂的伤口上。
药力作用下,少年身体的抽搐渐渐平复,呼吸虽仍微弱,却不再那般急促,脸色那骇人的青黑也略微淡去了一丝,但依旧昏迷不醒,如同沉睡在无边的噩梦之中。
“毒素暂被压制,然其根源未除,如堤坝蓄洪,终非长久之计。”净言擦拭着汗水,担忧地说道。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在榻边坐下。他并未把脉,亦未触碰少年身体,只是缓缓伸出右手,掌心虚悬于少年额前寸许之地,阖上了双目。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浩大的慈悲愿力,如同冬日暖阳,又如涓涓细流,自他掌心缓缓涌出,将少年整个身躯笼罩其中。
这愿力并非强行冲击毒素,而是以一种极其柔和、渗透的方式,悄然滋养着少年干涸的经脉,抚慰着他受创的灵魂。愿力所过之处,少年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痛苦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仿佛在噩梦中寻到了一处安宁的港湾。
净言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地感受着。他能察觉到,老师释放出的愿力,精纯无比,其中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净化之意。它并非与那阴寒邪毒正面冲突,而是如同阳光融化冰雪,春风唤醒冻土,以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潜移默化地中和、转化着毒素中的戾气与阴寒,同时激发少年自身微弱的生命力。
这个过程缓慢而持续,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掌控力。妙光王佛如同一位最高明的医者,以心神为引,愿力为药,细致地调理着少年体内混乱不堪的气息。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继而泛起鱼肚白。
突然,妙光王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感知到,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除了痛苦与恐惧的迷雾外,还隐藏着一片被强行封锁、充满了恐怖记忆的区域。那便是邪毒侵蚀其心神、试图掩盖的关键所在。
他并未强行突破那层封锁,而是将愿力变得更加轻柔、更加温暖,如同母亲抚慰受惊的孩儿,低声呢喃,又如同清澈的泉水,洗涤着蒙尘的心镜。他低声诵念着安抚心神的简单咒文,这咒文并非攻击,而是引导,引导着少年潜意识中残存的灵光,去触碰、去回忆,却又给予足够的安全感。
“孩子……莫怕……苦难已过……此处安全……” 妙光王佛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直接作用于少年的心神深处。
净言看到,少年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动,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在梦中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回想……你来自何处……为何在此……所见所闻……” 妙光王佛继续引导,愿力如丝,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
少年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净言心中一紧,生怕他承受不住。
但妙光王佛的愿力始终稳定而温暖,牢牢地护住少年的心神核心,避免他被恐怖的记忆彻底吞噬。他如同一个耐心的引路人,在黑暗的迷宫中,为少年点亮一盏微弱却坚定的心灯。
终于,在一声近乎呜咽的抽泣后,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充满了血丝,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茫然地瞪着屋顶,好一会儿,焦距才缓缓凝聚。他看到了榻边的妙光王佛和净言,眼神先是惊恐万状,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但随即,感受到周身那股温暖祥和的气息,以及妙光王佛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慈悲,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我……我还活着?”少年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阿弥陀佛。”妙光王佛收回手掌,气息平稳如初,温和地看着他,“施主已脱险境,此处安全。”
净言连忙端过一碗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清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少年贪婪地吞咽着,眼中恢复了少许神采,但恐惧的阴影仍未散去。
“是……是你们救了我?”少年怯生生地问,目光在妙光王佛和净言之间来回移动。
“是世尊救了你。”净言合十道,“你身中剧毒,昏迷在货栈库房,是世尊将你带出来的。”
听到“货栈库房”四个字,少年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眼中涌起巨大的恐惧,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薄被,牙齿咯咯作响。“库……库房!魔鬼!他们都是魔鬼!”他失声叫道,情绪激动。
妙光王佛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一股安定的力量渡入,柔声道:“莫急,慢慢说。将你所见所闻告知我等,方能阻止更多惨剧发生。”
在妙光王佛慈悲目光的鼓励和那稳定心神的愿力安抚下,少年,他自称名叫“石头”,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他那地狱般的经历。
石头本是城外山民,父母早亡,与祖母相依为命。数月前,祖母病重,无钱医治,他听说永昌货栈招工,工钱高,便咬牙应征。起初只是做些搬运杂活,虽辛苦,倒也安稳。直到一个月前,他和另外几个新来的工人被调往后院那处戒备森严的库房做事。
“那里面……根本不是库房!”石头眼中充满恐惧,“是……是地狱!他们在用大锅熬制一种黑色的、冒着绿烟的粘稠药汁,味道刺鼻,闻久了就头晕眼花!还有……还有好多笼子,里面关着不知从哪里抓来的野兽,甚至……甚至还有活人!”他声音颤抖,几乎说不下去。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他们……那些穿黑袍的法师,用活人试药!我亲眼看到……一个和我一起进去的兄弟,被灌下那种药后,浑身抽搐,皮肉溃烂,不到一天就……就化成了一滩血水!他们管那叫……叫‘蚀骨化魂散’!”
石头因为年轻力壮,起初只是被逼着处理那些毒物的残渣和试药后的尸体,但后来,他也被强迫喝下了一种稀释过的毒液,用来测试毒性的积累效果。他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一是因为剂量较小,二是因为他体质特殊,对毒素有一定抗性,但也已是油尽灯枯。
他还断断续续地提到,那些黑袍法师经常在深夜举行一种诡异的仪式,围着那个插着黑旗的骷髅头祭坛念念有词,有时还会将炼制的毒烟通过特殊的管道排放出去。他曾偷听到只言片语,似乎他们在准备一种“大事”,要用这毒对付很多人,好像是要在什么“祭典”上使用……
“他们……他们头领,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穿着紫黑色的袍子,脸上有疤,眼神像毒蛇一样,大家都叫他……‘魔君’!”石头说到最后,恐惧地蜷缩起来,“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求求你们,别送我回去……”
妙光王佛与净言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凛然。石头的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并且揭示了更可怕的阴谋——幽影教竟在以活人试药,大规模炼制剧毒,并计划在某个“祭典”上大规模使用!这“蚀骨魔君”行事之歹毒,远超想象。
“施主放心,你既已脱困,贫僧等定护你周全。”妙光王佛温言安抚石头,让净言继续照料他,并加重安神药物的分量,让他好好休息。
走出房门,天色已大亮。净坚和净念早已等候在外,关切地询问情况。听完妙光王佛的简述,两人亦是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杀入货栈,铲除邪魔。
“魔君竟以活人炼毒,天理难容!”净坚咬牙道。
净念则沉思道:“老师,那‘祭典’……会是何指?河源城中,近期可有大型集会?”
妙光王佛目光深邃,望向城中心的方向,缓缓道:“河源城地处要冲,商贾云集,各类祭祀、庙会并不少见。然幽影教所图,绝非寻常。此事需谨慎查证。石头所述,至关重要,但也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蚀骨魔君’及其党羽,必须铲除,然需谋定后动,一举功成,避免其狗急跳墙,殃及无辜。”
他吩咐道:“净念,你今日设法打听城中近日有无特殊庆典或法事。净坚,加强戒备,谨防邪教探子。净言,全力救治石头与李四,他们是我等重要人证。我等暂且按兵不动,待查明‘祭典’虚实,再行雷霆一击。”
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妙光王佛坚毅的面容。心灯已为蒙昧者点亮,照亮了黑暗的一角。接下来,便是要以这光明为引,涤荡这笼罩河源城的重重邪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