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狂风城夜的阴霾,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压抑。街道上行人稀疏,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惧。风狼卫的巡逻比往日密集了数倍,甲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昨日祭风坛的变故和城南巷道的厮杀,消息已然传开,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恐慌的涟漪。
妙光王佛与净坚师徒二人,依旧是一袭素净僧袍,踏着晨曦,走出了“悦来”客栈。与周遭的紧张氛围截然不同,他们步履从容,神色平和,仿佛只是寻常的晨起出行。然而,所过之处,无论是巡逻的兵士,还是早起的摊贩、行人,无不投来或敬畏、或好奇、或恐惧的复杂目光,继而纷纷避让,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通路。昨日之事,已让这看似普通的师徒,成为了全城瞩目的焦点。
净坚手持长棍,默然跟随在后,目光沉静,警惕却内敛。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重量,也感知到暗处仍有几道隐蔽的视线在窥探,但老师既然决定如此,他便只需跟随护持。
妙光王佛并未走向城西的“老陈铁匠铺”旧址,而是折向了城东。那里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弃广场,据说是多年前一场大火后遗留的,平日只有些顽童在此嬉戏,或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此栖身,是城中较为荒僻的一角。
行至广场边缘,但见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片荒凉。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避风的墙角下晒太阳,还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在不远处追逐打闹。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衰败的气息。
妙光王佛在广场中央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基上驻足。他目光扫过这片荒芜,眼中并无嫌弃,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此地虽破败,却也是苦难众生聚集之处,正是播撒慈悲种子的地方。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站立,目光平和地望向那些注意到他们、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的乞丐和孩童。净坚会意,上前几步,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些昨日备好的干粮和清水,分给那几个面黄肌瘦的乞丐和孩童。起初,那些人还畏缩不敢接,但看到净坚眼中的善意和妙光王佛那令人心安的平静目光,才怯生生地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这微不足道的善举,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渐渐地,一些附近的贫民、好奇的路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远远地围观的。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与探究。
时机已至。
妙光王佛并未登高台,也未用法力扩音,只是就那般平静地站在废墟之中,面向着渐渐聚拢过来的、为数不多却代表着这座城池最底层的人们,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传到了更远一些的街巷,抚平了空气中的躁动与不安。
“诸位施主,晨安。”他合十为礼,目光如同温暖的阳光,扫过众人,“贫僧妙光,途经宝地,见众生皆有苦恼,心有挂碍,故于此荒芜之处,略说离苦得乐之法,愿有缘者闻之,能得片刻安宁。”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威严的气势,只有平实的话语,却让嘈杂的现场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平静的氛围所吸引。
“世间之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此乃八苦交煎。”妙光王佛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为何有苦?只因心有执着,认假为真。执着于‘我’,故有得失之怖;执着于‘有’,故有衰灭之忧;执着于‘常’,故有变迁之痛。”
他所说的道理,对于这些终日为生存挣扎的贫苦百姓而言,或许深奥,但他话语中蕴含的那种对苦难的深刻理解与悲悯,却直接触动了他们的心弦。有人想起病痛的折磨,有人想起失去亲人的痛苦,有人想起生活的艰辛,不禁面露戚容。
“然,苦非永恒,乐亦非实有。”妙光王佛话锋一转,声音中多了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犹如乌云蔽日,非日已失;亦如镜蒙尘,非镜不明。众生本性,原本清净,具足光明,只因无明烦恼遮蔽,故不见自性光明,枉受轮回之苦。”
他开始讲述如何观察自心,认识烦恼的虚妄。“当嗔怒生起时,且看这怒从何来,向何处去?当贪爱涌动时,且观这贪依附何物,可能久驻?烦恼如客,来来去去,心性如主,如如不动。但能识得烦恼是客,不随它转,心自渐安。”
他没有引用任何经典的名相,而是用最朴素的语言,结合日常生活中的事例,娓娓道来。讲到如何面对逆境,他说:“逆境如逆风,阻人行路。然智者不怨风逆,但调整船帆,亦可借力前行。苦痛是良师,能醒沉迷之梦。”
讲到如何修养心性,他说:“日常行住坐卧,皆是修行。挑水砍柴,无非妙道。但于事上,心不执着,不为境转,便是功夫。譬如明镜,物来则现,物去则空,不将不迎,是为清净。”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听着的人不知不觉中心神宁静下来,连日来的恐惧、焦虑、生活的重压,似乎都减轻了许多。那几个乞丐停止了咀嚼,呆呆地听着;顽童们也安静下来,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连远处一些驻足观望的市民,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净坚侍立一旁,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虽然早已听闻老师讲法,但每次聆听,都有新的感悟。老师此刻所讲,虽是最基础的道理,却直指人心,将深奥的佛理融于平常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慈悲。他看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些人眼中开始闪烁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对希望的渴望,是对解脱的向往。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兀那妖僧!在此蛊惑人心,散播邪说,该当何罪!”一声厉喝从人群外围传来。
只见一队风狼卫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闯了进来。那小头目手持腰刀,指着妙光王佛,面色不善。显然是得了上头命令,前来驱散“聚众”之人。
围观百姓吓得纷纷后退,面露惧色。
净坚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挡在老师身前,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看向那队兵丁。
妙光王佛却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净坚稍安勿躁。他看向那小头目,目光依旧平和:“这位军爷,贫僧在此,不过说些让人心安的道理,何来蛊惑邪说之言?”
那小头目被他的目光一看,没来由地心中一虚,但仍是强自硬气地道:“哼!聚众喧哗,便是扰乱治安!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速速散去,否则别怪军爷我不客气!”
“军爷职责所在,贫僧理解。”妙光王佛语气不变,“然,民心不安,方是治安之大患。贫僧所言,只为导人向善,平息纷争,于城于民,岂非善事?军爷何不听上一听,再行论断?”
他的话语中正平和,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说服力。那小头目一时语塞,他接到的命令是驱散,却没想到这和尚如此镇定,言语间竟让他难以反驳。而且,对方昨日展现的手段,也让他心生忌惮。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王队长,算了吧。这位大师所言,老朽听着,确是让人心静的良言。如今城中不宁,百姓惶恐,听听这样的道理,未必是坏事。”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儒衫、手持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仆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这老者是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退隐老儒,姓文,人称文老先生,素来德高望重。
那风狼卫小头目见是文老先生,气势又弱了三分,拱手道:“文老先生,您怎么来了?这……上头有令,严禁聚众……”
文老先生摆摆手,叹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老夫观这位大师,气度不凡,所言在理,绝非奸邪之辈。王队长行个方便,若有事,老夫一力承担便是。”说着,他竟走到前排,寻了块石头坐下,做出聆听的姿态。
有小头目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妙光王佛,又看了看德高望重的文老先生,最终挥了挥手,带着手下退到外围,但并未离开,显然是打算监视。
经此一闹,反而吸引了更多人围观。人们见风狼卫都不再驱赶,连文老先生都来听讲,好奇心更盛,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妙光王佛对文老先生微微颔首致意,并未因打断而恼怒,继续他的讲述。这一次,他讲到了“慈悲”。
“慈悲之心,人皆有之。见孺子入井,而生恻隐,此便是慈悲之端。”他的声音更加柔和,“然此慈悲,易起易灭,限于亲疏。我辈当学天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对一切众生,常怀慈悲,不分彼此。他人之苦,即我之苦;他人之乐,即我之乐。如此,心量广大,烦恼自息。”
他讲述慈悲的力量,能化解怨恨,能温暖世间。“乃至嗔恨我、伤害我之人,亦因其烦恼缠缚,方造恶业,实则可怜。若能以慈悲心待之,或可化解其心中戾气,此乃真布施,真功德。”
阳光渐渐升高,照在妙光王佛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的声音如同甘泉,流淌在每个人的心田。人群中,有人默默垂泪,有人面露惭愧,有人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连外围那些风狼卫,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净坚看到,在人群后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现,是“听风楼”的柳如烟,她依旧轻纱遮面,站在阴影中,目光复杂地望着场中的妙光王佛。更远处,一座茶楼的二楼窗口,似乎也有几道审视的目光投来。
妙光王佛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望向西方,那是狂风城大多数贫苦百姓聚居的方向,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力量:
“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离妄想执着,则一切智、自然智、无师智,自然现前。”
此言一出,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许多人浑浑噩噩的心空。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浓烈的邪气,如同毒蛇般窜入现场:
“好一个‘离妄想执着’!妖僧,你蛊惑人心,毁我圣教大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一道漆黑如墨、快如鬼魅的刀光,自人群阴影中暴起,直刺妙光王佛后心!杀机凛冽,邪气滔天!
一直保持警惕的净坚,瞳孔骤缩,长棍瞬间化作一道金色闪电,迎向那抹致命的黑暗!
妙光王佛却依旧静立原地,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对执迷不悟者的怜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