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山腰,清泉之畔,月华如水。妙光王佛与自号“云鹤”的老道相对而坐。净坚与净言侍立在老师身后数步之外,屏息凝神。那老道云鹤,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袭洗得发白的道袍更衬得其仙风道骨,手持一柄寻常藤根拂尘,气息与周遭山石林木浑然一体,若非肉眼得见,几近感知不到其存在,正是修为臻至炼神返虚(僧伽\/举人)巅峰,已触及炼虚合道(贤者\/进士)边缘的征兆。
云鹤道人目光清澈,带着几分探究与平和,率先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石:“无量天尊。贫道在此山清修百二十载,少见外客。今夜星辉流转,紫气南引,知有异人至。道友周身气息圆融,慈悲内蕴,然其本源,似非我玄门丹鼎之路,亦非儒门浩然之气,玄妙深邃,前所未见。冒昧请教,道友所修,是何法门?所求者,又是何道?” 他问得直接,却无丝毫烟火气,纯是修行同道间的探讨。
妙光王佛合十还礼,声音平和:“贫僧妙光,游方之人。道长所感不差,贫僧所行,非道非儒,乃求众生解脱、离苦得乐之道。此法名为‘佛法’,重在明心见性,破迷开悟。”
“佛法?”云鹤道人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思索,“贫道孤陋,未曾闻此道统。解脱?离苦?莫非是指超脱生死轮回之苦?然我道家亦讲求长生久视,逍遥物外,顺应自然,岂非亦是解脱?”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道长所言甚是。道法自然,清净无为,亦是殊胜法门。然,佛法所言解脱,非仅指肉身长生或逍遥世外。众生沉沦苦海,皆因无明所覆,执着‘我’与‘我所’,起惑造业,轮回不息。苦之根源,在于内心执着,而非外境变迁。佛法旨在指引众生,洞彻‘缘起性空’之理,知一切法无我、无常,从而熄灭贪嗔痴,断除烦恼根本,证得涅盘寂静,方是究竟解脱。”
“‘缘起性空’?‘无我’?”云鹤道人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精光微闪,“道友之意,莫非是说,这世间万物,包括你我此身此心,皆由因缘和合而生,并无独立不变之自性?乃至那长生不死之仙体、逍遥物外之真我,亦是虚妄?”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这触及了道家修行的根本理念。
“正是。”妙光王佛目光澄澈,并无争辩之意,唯有阐述之理,“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万物皆在流转变化之中,无有常住。执着于有一不变之‘我’可得长生,恰是痛苦之源。譬如道长脚下山石,看似坚固,然亿万年前,或为岩浆,亿万年后,或化尘埃。其中可有一物,名为‘此石之我’?众生身心,亦复如是,刹那变迁,唯因缘相续,幻有假名。”
他顿了顿,继续道:“道家顺应自然,清净无为,乃是大智慧。然,若执着于‘自然’为实有,执着于‘无为’可得真我,则仍落于边见。佛法之中道,离于有无二边,不执空,亦不执有。了知缘起如幻,而不废度生事业;洞彻性空无我,而慈悲之心愈切。此乃‘真空妙有’之理。”
云鹤道人默然片刻,拂尘轻扫,指向空中明月:“道友妙论。然,如这天上明月,亘古悬照,阴晴圆缺,自有其常道。我辈修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乃至阳神出窍,遨游太虚,感应的亦是天地间真实不虚之大道。若依道友所言,一切皆空,那修行所证,莫非亦是镜花水月?”
妙光王佛抬头望月,月光洒在他平静的面容上:“月有圆缺,乃是缘聚缘散,并无一不变之‘月体’常住。修行所证之境界、神通,亦是缘起法,如同渡河之舟,到达彼岸,便应舍弃。若执着于舟筏,反成障碍。大道真实不虚,然亦非一固定不变之实体,乃‘法尔如是’之规律,其性本空,唯证乃知。执着于‘道’为实有可得,便已偏离大道。道家祖师亦云‘道可道,非常道’,与此理暗合。”
泉水流淌,虫鸣唧唧,月光下,一僧一道的论法,无有高下之争,唯有智慧交锋。云鹤道人问得犀利,直指核心,妙光王佛答得从容,圆融无碍。所论内容,从有无、真假、到我法二执,再到修行次第与终极归宿,渐渐深入。
云鹤道人听着妙光王佛阐述“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根本教义,尤其是“诸法无我”、“涅盘寂静”之论,起初眉头紧锁,似有不解与抵触,但渐渐地,他眼中锐利的光芒柔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与些许的震撼。他修行百年,力求与道合真,超脱生死,却从未从“无我”的角度,如此彻底地审视过修行本身。妙光王佛的论述,如同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另一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更为彻底的解脱境界的可能性。
“听道友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良久,云鹤道人长叹一声,语气中少了试探,多了几分由衷的感慨,“贫道一生所求,乃是个‘真’字,求真我,真道,真长生。然今日闻此‘无我’之论,方知昔日所执,或仍是窠臼。佛法精微,直达本源,贫道佩服。” 他话锋一转,却又带着一丝关切,“然,道友此法,立意高远,直指心性,迥异于当今主流道儒之学。此番前往玉京,那龙虎汇聚之地,道门渊源深厚,儒家根基稳固,道友欲弘此新法,恐非易事,前路或有风波。”
妙光王佛淡然一笑:“多谢道长提醒。佛法广大,随缘度化。贫僧此行,非为争胜,亦非为立异,只为了一段尘缘,播撒些许善种。众生根基不同,机缘各异,能度者度之,有缘者闻之,足矣。风波也好,顺境也罢,皆是修行道场。”
云鹤道人闻言,肃然起敬,起身打了个稽首:“道友胸怀,贫道不及。今日论法,受益良多。他日有缘,再向道友请教。” 说罢,身影渐渐淡去,如同融入月色山影之中,悄然离去,来得突然,去得洒脱。
净坚、净言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两位高人论法,虽无杀气,但那无形的智慧碰撞与道韵流转,也让他们心驰神摇,获益匪浅。
“老师,这位云鹤道长,似乎并无恶意。”净言道。
妙光王佛望着云鹤消失的方向,微微颔首:“此乃真正修道人,心性澄澈。此番论法,亦是机缘。道门之中,亦有高明之士,玉京之行,或可见到更多。”
月色渐西,师徒三人于泉边静坐歇息。次日清晨,继续启程南下。越过卧牛山,地势渐趋平坦,人烟愈发稠密,官道宽阔,车马往来不绝,已是大夏王朝直属的富庶之地。沿途所见,百姓衣着、言语、风俗,与北地大不相同,更多了几分文雅与秩序。
又行数日,已能遥遥望见玉京那巍峨连绵的城郭轮廓。作为大夏国都,千年古城,玉京背靠龙脉,面临大江,气势恢宏,远非北地玄都可比。城墙上旌旗招展,车水马龙,一派盛世气象。
然而,越是接近玉京,妙光王佛越是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沉淀了数千年的、由道门法统与儒家礼教交织而成的庞大“场域”。这股场域,并非恶意,却代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秩序与规则,对于任何“异质”的存在,都会产生天然的审视与排斥。同时,他也清晰地感知到,城中有一股衰败之气萦绕不散,源自皇宫方向,正是父皇病体沉疴的征兆。
净言低声道:“老师,前方便是玉京了。我们是否直接入宫?”
妙光王佛驻足远眺,目光平静:“暂且不必。尘缘虽在,亦需随缘。先寻一处清净所在落脚,打探一下宫中具体情况再说。”
他并未选择直接显露身份,而是如寻常游方僧般,带着弟子,随着人流,走向那座既熟悉又陌生、承载着他生命起点与一段未了因果的雄城。玉京的大门,就在眼前,城内的风云,却早已因他的归来,而悄然涌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