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惊天变故,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其引发的涟漪,绝非仅仅局限于那座象征权力顶峰的殿宇。当翌日的晨曦驱散夜幕,再度照亮玉京城的万千屋舍与纵横街巷时,这座千年帝都的空气里,已然弥漫开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各种经过添油加醋、光怪陆离的传言,如同长了翅膀般,一夜之间传遍了玉京的大街小巷,在茶楼酒肆、坊市码头、乃至深宅大院中,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热议。
“听说了吗?昨日文华殿上,有妖魔作乱!黑气冲天,鬼哭神嚎!连张天师都一时束手!”
“何止!是那位城西祠院的妙光圣僧出手!听闻他只念了一声佛号,周身放无量光明,那些妖魔鬼怪立时如雪入洪炉,消散一空!连那魔头都被生擒了!”
“真的假的?念声佛号就有如此威力?那不是比道家的五雷正法还厉害?”
“千真万确!我三舅姥爷家的二小子在宫里当差,亲耳所闻!那圣僧可是真神降世!”
“怪不得长公主殿下都如此敬重……看来这‘念佛’之法,或许真有些门道。”
“走走走,去城西看看!”
市井百姓的议论,多集中于那不可思议的神通场面,以及“念佛”带来的神秘力量。对于生活困苦、缺乏保障的底层民众而言,一种看似简单易行、且能“驱邪避祸”的法门,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于是,天刚蒙蒙亮,前往城西祠院打听消息、甚至想亲眼一睹“圣僧”真容的平民百姓,数量陡增,使得原本就熙攘的城西地带,更加人潮涌动。
与民间近乎猎奇与功利的热潮不同,玉京城的士林官场,则陷入了一种更为复杂和微妙的氛围之中。朝会之上,太子夏宸虽未详细提及昨日细节,但严令彻查幽影教余孽、加强京师守备的态度已然明确。然而,退朝之后,各部衙门的廨署内、休憩的茶厅中,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换着信息,脸上多是凝重与思索。
“李大人,昨日之事,您如何看?”一位翰林院编修低声询问身旁的同年。
被问及的是一位御史台官员,他捻着胡须,沉吟道:“匪夷所思,着实匪夷所思。那妙光……王佛,神通广大,确凿无疑。然,其法重他力,简易直捷,若任其流传,于敦促百姓自强勤勉之士风,恐非益事。”
“王兄所虑甚是。”另一名户部主事接过话头,“然,其能克制幽影邪法,护持殿宇,于朝廷而言,岂非一大助力?太子殿下之态度,似乎亦有所缓和。”
“此乃双刃之剑啊。”一位年长的礼部郎中叹息道,“用之正则安天下,用之邪则祸乱生。关键,在于如何‘导’而非‘堵’了。”
儒家官员们争论的焦点,已从最初的“是否异端”,转向了“如何对待与管理”。妙光王佛展现出的力量与太子的默许态度,迫使这些读圣贤书的士大夫们,必须更加理性、乃至更具策略性地去思考佛法的定位。
与此同时,玉京城内及周边的诸多道观,气氛则要压抑得多。尤其是那些以符箓斋醮、驱邪治病为主要营生的宫观,门庭明显冷清了不少。许多寻常百姓家中遇有“邪祟”疑难,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前往道观求助,而是暗自嘀咕着是否该去城西念念佛号试试。
清虚道长从宫中返回九霄剑宗在京驻地后,立即闭门召见了几位核心弟子。静室之内,香炉青烟袅袅,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忧色。
“师兄,形势于我等愈发不利了。”一位面容精悍的弟子沉声道,“那妙光王佛昨日显露的手段,闻所未闻。如今市井皆传念佛之功,长此以往,我道门根基恐被动摇。”
清虚道长默然良久,方缓声道:“神通不及业力,佛法虽有殊胜,然我道门金丹大道,乃是堂堂正正的超脱之路,绝非旁门可比。然,值此邪教猖獗之时,佛门能克邪魔,于天下苍生,亦非坏事。吾等当更加精进修行,以正法示人,而非徒作门户之争。” 他的话虽如此,但语气中那丝难以释怀的凝重,却挥之不去。
真正的暗流,则在阳光无法照见的角落汹涌。玉京城北,一处废弃的义庄地下,密室之中,几盏绿油油的鬼火摇曳不定,映照出几张模糊而扭曲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怨毒气息。
“废物!幽魇这个废物!非但未能重创道佛两家,反而折了自己,更让那妙光妖僧声望鹊起!”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吼道,充满了暴戾。
“尊者息怒。”另一个阴冷的声音接口,“幽魇失手,确在意料之外。然,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我们已试探出那妙光的部分底细……其净化之力,对我等幽冥之力的克制,远超预估。”
“哼!克制?那是因为幽魇蠢!教主赐下的‘万魂幡’尚未完全炼成,否则岂容他嚣张?”第三个声音尖锐地响起,“如今朝廷必定大肆搜捕,我等行动需更加隐秘。”
“隐秘?不!”最初那沙哑声音冷笑道,“越是如此,越要让他们不得安宁!传令下去,启动‘种子’,在玉京各处制造几起‘意外’,死状要惨,气息要邪异……把水搅得更浑!让所有人都觉得,只有更厉害的妖魔出来了,朝廷和那帮正道,根本靠不住!”
“是!” 几声应和之后,密室重归死寂,只有鬼火还在诡异地跳跃着。
夜幕再次降临玉京,万家灯火依次亮起,勾勒出帝都的繁华轮廓。然而,在这片璀璨之下,恐惧、猜疑、算计、野心,如同滋生蔓延的毒菌,在暗处悄然生长。
城西祠院,依旧点着昏黄的灯火。净言与净坚送走了最后几位虔诚请教的信众,关上祠门,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
“老师,”净言对着静坐的妙光王佛低声道,“今日前来之人,虽数量倍增,然多数是为避祸求安,真心向道者,十中无一。且城中暗流涌动,恐有更大风波。”
妙光王佛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整个玉京城的喜怒哀乐。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他声音平和,“众生畏苦,渴求依怙,乃是常情。以此为契机,引其入门,乃是方便。至于风波……该来的,总会来。净心以待即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望向了皇宫方向,又似乎看向了更遥远的黑暗深处。
“真正的考验,尚未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