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玉京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自无遮法会圆满、朝廷明旨敕封以来,时光悄然流转月余。这短短数十日,于玉京城乃至整个大夏王朝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却深刻的地壳变迁。那道准许佛法流传、敕建护国寺的诏书,如同在已然蓄满春水的堤坝上掘开了一道口子,让积蓄已久的力量,开始沿着官方划定的河道,汹涌奔流。
变化最为直观的,莫过于城西祠院。此地已彻底告别了往日的僻静,每日从黎明至黄昏,祠院外墙乃至周边街巷,皆被前来礼拜、闻法、祈求皈依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香火之盛,烟气袅袅如云,远在数里之外都能望见。祠院门前,原本由净言、净坚二人简单维持的局面早已不堪重负。最终,在太子特旨允准下,京兆府派出书吏小吏,于祠院外设下桌案,为汹涌而来、欲求皈依的百姓进行初步登记造册,记录姓名籍贯,发放临时号牌,分批引导入内,秩序方得以稍安。
这一日,恰是祠院定为信众集中授受三皈五戒的日子。庭院内,紫藤花虽已凋谢,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数百个蒲团。天未大亮,蒲团上便已跪满了男女信众,人人神色庄重,眼神中充满了期盼与虔诚。后续赶来者,只能安静地站立于庭院廊下乃至院门之外,翘首以盼。
辰时正,钟鸣三响。妙光王佛自后院缓步而出,依旧一袭素白僧衣,步履从容,登上前方早已设好的简易法座。净言、净坚二人身着灰色僧衣,肃立两侧。随着妙光王佛的出现,原本细微的嘈杂声瞬间平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宁静祥和的身影之上。
“善哉善哉。”妙光王佛目光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信众,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善信,发心皈依三宝,受持五戒,此是入佛门之根本,种出世之正因,善莫大焉。”
他并未立即举行仪式,而是先为众人开示皈依受戒的意义:“皈依者,归投依靠。世间苦难,犹如大海,众生漂泊,无有依怙。佛、法、僧三宝,便是苦海中的舟航,黑夜里的明灯。皈依佛,以佛为师,终不堕恶道;皈依法,以法为药,能疗生死病;皈依僧,以僧为友,能携手共进。此是皈依三宝之真实义。”
随即,他又详解五戒:“五戒者,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此五事,看似是约束,实是保护。持此五戒,便是慈心爱护一切生命,清廉自守不取非分,守护家庭和睦清净,言谈诚信令人起信,保持心智清明不迷。能持一戒,得一戒的功德福报;能持五戒,便是人中的贤者,来世必得人身,乃至由此进修,能成圣道。此是人间正道,亦是修行根基。”
他的开示深入浅出,将戒律与日常生活、道德修养紧密结合,令在场信众听得频频点头,心生欢喜。许多原本对戒律心存畏惧或不解的人,也豁然开朗。
开示毕,皈依仪式正式开始。在妙光王佛的引领下,数百信众齐声跟随念诵:
“我弟子(某甲),尽形寿皈依佛,两足尊;尽形寿皈依法,离欲尊;尽形寿皈依僧,众中尊。”
“我弟子(某甲),尽形寿不杀生……”
“我弟子(某甲),尽形寿不偷盗……”
……
庄严的誓愿声在庭院中回荡,一声声,一句句,蕴含着众生脱离苦难、追求光明的真诚愿望。每念诵一戒,妙光王佛便略作讲解,强调其积极意义。念诵完毕,他朗声道:“汝等今已受三皈五戒,是为佛门在家弟子(优婆塞、优婆夷)。当知皈依受戒,重在心持,日用云为中,常念不忘,即是真持。若有违犯,当生惭愧,勤加忏悔,后不复作。但能持守,功德无量。”
仪式完成,所有受戒信众恭敬顶礼,许多人情难自已,喜极而泣。自此,他们的人生有了一种全新的归属与方向。此后数日,如此规模的集体皈依又举行了数次,初步统计,仅在玉京城内,新受三皈五戒的在家弟子便已达数千之众。一股全新的、有组织、有认同感的信众力量,正在玉京城内悄然成型。
然而,信众的激增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如何管理、引导如此庞大的在家弟子群体?如何区分真正的修行者与一时冲动的追随者?这已非单凭妙光王佛师徒几人所能应对。就在此时,新成立的僧录司开始显现其作用。
首任僧录司主官、致仕老翰林周文渊,虽非佛弟子,却是一位精通典章制度、处事老成持重的儒臣。他并未急于干涉祠院内部事务,而是依据朝廷法度与儒家管理理念,结合佛法特点,迅速拟定了一套初步章程。他亲自拜访妙光王佛,态度谦恭却不失原则:
“下官周文渊,参见妙光王佛。奉太子殿下旨意,掌理僧录司事。如今京城内外,慕道者日众,此为盛世之象。然,为防奸邪混迹、鱼目混珠,亦为便于引导正信,下官拟定数条规约,还请世尊过目,以便颁行。”
章程主要包括:一、严格度牒发放,欲出家为僧者,需考察其出身、品行、动机,并经祠院(日后是护国寺)考核推荐,由僧录司复核后,方可颁给度牒,视为合法僧侣。二、规范法事活动,大型法会需提前报备,不得借法事聚众敛财、滋扰地方。三、明确僧侣戒律,要求僧众严守戒律,精进修行,为国祈福,为民表率。
妙光王佛阅罢,颔首道:“善哉善哉。周大人所虑周详,所定规约,皆有利于佛法清净流传,贫僧并无异议。导邪归正,护持正法,本是僧家分内之事。”
得到妙光王佛的首肯,僧录司的章程很快张贴出来。这套制度,看似是约束,实则如同堤坝,既防止了洪水泛滥,也使得佛法之流能沿着更深远、更持久的方向流淌。许多真心向道者,反而因有了明确的路径而更加安心。同时,僧录司也开始着手登记整理各地陆续前来玉京挂单的游方僧人,初步建立起僧侣的档案。
几乎在僧录司开始运转的同时,另一股潜流也在悄然涌动。玉京城内及周边几座颇有声望、但以往香火不算鼎盛的道观,如白云观、玄都观等,近日也明显热闹起来。张天师“强化自身特色”的策略开始显现效果。这些道观纷纷开设了面向世俗信众的养生讲席,由观中精通医理、导引术的道长,讲授春夏秋冬四季养生要诀、简单的导引吐纳法、以及草药常识。这些内容贴近生活,实用性强,吸引了不少注重现实健康、延年益寿的士绅和百姓。道门以其深厚的丹道、医药、养生底蕴,稳稳地抓住了一批特定的信众群体,与佛法形成了某种差异化并存的格局。
这一日傍晚,祠院后院。妙光王佛静坐菩提树下,净言正在汇报近日情况。
“……近日前来请求剃度者已有十数人,皆经过初步考察,心性尚可。依僧录司章程,需缓缓图之。另外,南边来了几位游方术士,言是听闻老师之名,特来挂单参学。”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善。法缘渐广,僧伽初具。然,树大招风,名高引谤。日后事务,将愈发繁冗。你与净坚,当以修行为本,事务为辅,勿忘初心。”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净言恭敬应答,稍作迟疑,又道,“老师,近日城中似有流言,言说……言说幽影邪教虽暂匿形迹,实则正在酝酿更大阴谋,目标或指向即将兴建的护国寺……”
妙光王佛目光平静,望向天际最后一抹晚霞,缓声道:“魔障乃磨砺道心之砺石。波旬扰佛,亦未能阻正法东传。但行正道,莫问前程。护国寺之建,乃缘法所致,顺其自然即可。彼等若来,便是因果;彼等若退,亦是因果。净言,你心有所挂碍了。”
净言心中一凛,连忙收摄心神,合十道:“弟子知错,谢老师点拨。”
就在玉京城内佛法、道门、朝廷三方势力进入一种微妙平衡与初步磨合阶段时,城北那处废弃古墓深处,幽冥法王的神念分身再次凝聚。
“哼,秃驴的势力倒是扩张得挺快……”阴冷的神念扫过刚刚收到的情报,“僧录司?护国寺?想把这股力量纳入掌控?可笑!”
“法王,是否要给他们制造点麻烦?比如,在那些新受戒的百姓中……”一个尖细的声音请示道。
“不必!”幽冥法王打断,“此时出手,徒惹嫌疑。让他们折腾去!僧侣越多,寺庙越大,将来祭品也越丰盛!教主圣谕,‘九幽蚀界大阵’的布置已近完成,所需‘引子’……也快备齐了。现在,我们要的是绝对的安静,让他们彻底放松警惕!传令下去,所有暗子,进入最深度的蛰伏,没有本座法旨,任何人不得妄动!”
“是!”
墓穴重归死寂,但那酝酿中的毁灭风暴,却愈发迫近了。
玉京的秋夜,凉意渐浓。城西祠院的灯火,城东道观的讲席,皇城内的僧录司文书,以及暗处蠢蠢欲动的邪影,共同勾勒出这个时代转折点的复杂图景。僧伽,这支新生的力量,已然登上了九寰历史的舞台,但其未来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考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