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霜重,玉京城外的栖霞山,层林尽染,漫山红黄。山麓处,原本人迹罕至的平缓坡地,此刻已是一片喧嚣繁忙的工地景象。无数民夫工匠,在将作监与工部官员的督导下,开山取石,奠基垒土,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交织在一起,预示着皇家寺院护国寺的建造,已正式拉开了宏大的序幕。太子夏宸对此寺的建造极为重视,不仅内帑拨付巨资,更调集了全国能工巧匠,其规制气象,隐隐有超越历代皇家道观的势头,朝廷扶持佛法之心,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玉京城内,僧录司在老成持重的周文渊主持下,已初步运转起来。度牒发放、僧尼登记、法事报备等事宜渐有章法。然而,无论是护国寺的兴建,还是僧录司的文书,对于真正的修行而言,终究是外缘。佛法的生命力,根植于僧伽自身的清净和合与道业增上。这一内因的成熟,在城西祠院这方寸之地,正悄然发生着更为深刻的变化。
随着时间推移,前来挂单的游方僧人逐渐增多。其中虽有仅为寻求安身之所或慕名而来的寻常比丘,但也确有几位是真心求道、具有一定修行基础的僧人。他们来自大夏各地,甚至邻近国度,因听闻妙光王佛之名与玉京法会盛况,不辞艰辛,前来依止。祠院后院的几间厢房早已住满,后来者只能在院中廊下暂避风雨。每日清晨与黄昏,祠院内梵呗之声渐趋整齐浑厚,已初具丛林气象。
这一日,晚课之后,妙光王佛并未如常让众人散去,而是将目前常驻祠院的三十余名僧人,包括净言、净坚以及几位德行较优、来自他方的比丘,召至菩提树下。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树影婆娑。众僧肃立,合十恭听。
“善哉善哉。”妙光王佛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定鼎纲纪的力量,“佛法住世,赖僧宝弘传。僧伽之和合共住,如水乳交融,方能令正法久住,利乐有情。如今因缘渐具,玉京道场初立,四方同修来集,为令大众身安则道隆,事办则心一,今日起,需立共住规约,以轨范身心,辅助修行。”
他并未直接颁布戒条,而是先从根本道理说起:“共住之基,在于六和敬。所谓六和,即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以此六法,收摄身心,调和大众,则道场清净,法缘昌隆。”
接着,他才依据佛制,结合当前实际,宣说了十条最根本的共住规约:
一、谨遵毗尼:比丘当严持沙弥、比丘戒律,此为修行之本。
二、定时课诵:每日晨钟暮鼓,集体课诵,不得懈怠。
三、听经闻法:按时听讲,深入经藏,增长智慧。
四、半月布萨:每半月集众诵戒,反省过失,忏悔清净。
五、结夏安居:每年雨季,定居一处,专心修学。(暂定日后实行)
六、恭敬谦让:长幼有序,互相尊重,不起高下之心。
七、爱护常住:节约物资,维护道场,视如自家。
八、沉默是金:非时非处,不得高声喧哗,闲言杂语。
九、出坡劳作:凡扫地、劈柴、担水、炊事,皆需随众劳动,以资修行。
十、依止善知识:虚心求教,依止明师,莫师心自用。
每宣说一条,妙光王佛便略作解释,阐明其利于个人修行与僧团和合的道理。众僧皆屏息静听,心领神会。这些规约,看似平常,却是将散漫的个体凝聚成清净和合僧团的关键骨架。
“此十规,乃当下共住之基石。望诸位比丘,共同遵行,互相策励,辗转增上。”妙光王佛最后道,并指定净言暂领维那之职,负责日常事务安排、纪律维持;净坚辅助,并负责带领大众课诵。几位年长、戒行精严的比丘,也被委以带领僧人学习经典、指导新戒之责。
自此,城西祠院内的修行生活,开始步入一种有规律、有次第的轨道。每日拂晓,清脆的引磬声划破晨曦,众僧起身、洗漱、整齐列队,于佛前虔诚早课。早斋后,或听妙光王佛讲经,或自修,或出坡劳动。午后继续修学,暮时课诵,药石(晚餐)后或自修,或请教法义,亥时止静。一种戒香定香、智慧香的氛围,渐渐在祠院中弥漫开来。这种井然有序、清净庄严的景象,也深深感染了前来礼拜的在家信众,对三宝的恭敬心与信心愈发坚固。
然而,僧团的大规模初步建立,也意味着更具体的修行问题开始浮现。这一日晚课毕,一位来自南赡部洲、法号慧明的比丘,面带困惑地上前请教。他修行精进,于禅定中偶有所得,却对境界心生执着,且对净土法门与禅观修行之间的关系有些混淆。
“世尊,”慧明比丘合十道,“弟子近日坐禅,偶觉身心空寂,一念不生,甚是清净。然出定后,习气依旧,烦恼仍起。又闻世尊常劝念佛,求生净土。敢问世尊,此禅观悟心与持名念佛,是一是二?孰为究竟?弟子当以何者为正行?”
此问,触及了修行路径的核心,也是许多初入佛门者常见的疑惑。众僧皆凝神静听。
妙光王佛并未直接回答孰优孰劣,而是微笑道:“善哉此问。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禅者,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乃是顿超之法,如直捣黄龙。净者,持佛名号,仗他慈力,带业往生,乃是稳至之法,如顺水行舟。”
他以指月之喻开示:“众生心性,本自清净,犹如明月。禅观者,如拂拭镜尘,尘尽光生,自见月体。念佛者,如专注月光,心缘佛号,渐与月合。法门虽异,所期见月,其致一也。”
随即,他点出关键,破除执着:“然,执禅谤净,执净谤禅,皆是法执。末法众生,根钝障深,纯靠自力,悟道甚难。故我佛特开净土易行道,以念佛之心,入实相之海。一句佛号,念得熟时,不假方便,自得心开。何尝离开禅意?又如母忆子,子忆母,母子相忆,其情愈深,自然相逢。念佛即是无上深妙禅,旨在都摄六根,净念相继,暗合道妙。汝但能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即是无上深妙禅,何须更问禅净之别?”
最后,他开出对机之方:“汝今既有禅观之缘,亦是好事。可于静坐时,心念耳闻,专注佛号,不取不舍,不沉不浮。如是用功,久久成熟,动静一如,禅净不二,方是究竟路头。切莫得少为足,执境为实,反成障碍。”
慧明比丘闻此开示,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欢喜礼拜而退。众僧亦各得法益。
净坚在旁听闻,心中若有所动。他近日修行,亦觉心光渐露,慈悲之心日增,尤其在带领大众课诵、为信众解惑时,一种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愿力自然生起。他隐隐感到,自己的修行,似乎触及到了某个新的门槛。他望向老师,妙光王佛亦正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嘉许与期许。
僧伽初立,法脉渐滋。 城西祠院,这片玉京城中的方外之地,正以其内在的清净与秩序,悄然孕育着未来的希望。然而,庭院内的宁静修学,与庭院外护国寺工地的喧嚣、僧录司文书的往来、道观讲席的兴盛,以及那深藏地底、蠢蠢欲动的邪影,共同构成了一幅动与静、显与隐交织的复杂图景。真正的考验,或许就在这看似平稳的日常中,悄然临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