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山间的晨雾,本应清新湿润,沾染着草木的芬芳。然而此刻,在通往山脚官道的落鹰涧一带,弥漫的却是化不开的浓重血腥气,混杂着泥土、落叶被践踏的狼藉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涧名不祥,地势险要。两侧山崖陡峭,古木参天,遮蔽天光,只余一道狭窄的官道蜿蜒其间,形如鹰隼难以展翅,故而得名。此地历来便是强人剪径、设伏的绝佳所在。
妙光王佛与玄诚道长等人赶到时,现场已被漕运使司的兵丁和闻讯赶来的江陵府衙役团团围住,火把通明,却掩不住那满目疮痍与惨烈景象。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二十余具尸体,大多身着内卫服饰,死状凄惨,或喉断,或胸裂,或身首分离,鲜血浸透了泥土,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红色。几辆囚车倾覆在地,粗大的木栅栏被利器斩断,散落一地。其中最大、最坚固的那辆,本是用来押送永宁郡王的特制铁木囚车,此刻门户洞开,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滩尚未完全凝固的紫黑色血泊,在晨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光泽。
不远处,七名紫袍邪修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一处,个个面色乌黑,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亡,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他们身上并无明显的搏斗伤痕,显然是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近距离处决。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兵丁们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抽气声。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也刺激着在场所有修行者的灵觉——空气中残留着狂暴的杀意、阴冷的死气,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难以忽视的、混杂着某种辛辣药味的特殊内息波动。
玄诚道长脸色铁青,蹲下身,仔细检查一具内卫尸体脖颈处的伤口。伤口平滑,深可见骨,是被一种极其锋锐、略带弧度的薄刃兵器一击断喉。他捡起地上一片崩飞的甲叶,边缘切口整齐,泛着幽蓝色的微光。“淬了剧毒‘见血封喉’,而且是军中制式手弩所用的三棱破甲箭!”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愤怒。手弩劲道强劲,专破甲胄,绝非寻常江湖匪类所能拥有。
玉阳子则走到那七名邪修尸体旁,指尖泛起一丝雷光,轻轻触碰其中一具尸体的眉心,随即皱眉:“魂魄被强行震散,且有拘魂邪术残留的痕迹!杀人者不仅灭口,还抽走了他们的残魂,防止有人以搜魂之术探查记忆!好狠辣的手段!” 这分明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做派!
慧静师太捻动佛珠,口诵往生咒,眉宇间充满悲悯。白石公与凌霄子则分头勘查现场痕迹,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箭矢来自至少三个方向,形成交叉火力,第一波攻击就射倒了近半内卫。” 白石公指着一处崖壁上新鲜的刮擦痕迹和散落的弩箭,“伏击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乌合之众。”
“看这里!” 凌霄子蹲在囚车旁,指着地面几处极浅、却异常清晰的脚印,“步幅一致,落地极轻,用的是军中斥候常用的‘踏雪无痕’提纵术!为首之人,修为至少在炼气化神(居士\/秀才)巅峰,甚至可能是炼神返虚(僧伽\/举人)!这等高手,江湖上可不多见!”
线索拼凑起来,指向性越来越明确:这是一次计划周详、行动迅速、下手狠辣的专业灭口行动。伏击者精通军阵合击、暗杀、用毒、拘魂,且拥有军方制式装备**。其目标明确——杀光所有被俘的邪修以及永宁郡王,不留活口,毁尸灭迹(抽魂)。
“是幽影教余孽杀人灭口?” 玉阳子咬牙道。
“不像。” 玄诚道长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若是幽影教,他们自己便是邪道,拘魂炼魄是家常便饭,何必多此一举,用军弩、毒箭?且看这行事风格,狠、准、快,不留痕迹,完全是军中死士或专业刺客的手法。幽影教虽邪,但更多是诡秘阴毒,而非这等铁血肃杀**。”
“道长是说……” 凌霄子目光一闪。
“有官兵,或者至少是与军方关系极深的势力,参与其中,甚至可能是主导!” 玄诚道长一字一顿,说出了众人心中最不愿面对的猜测。结合之前对杨思勖的怀疑,以及永宁郡王临死前那含糊的指控,一个可怕的推测浮现在众人心头——此事背后,恐怕牵扯到朝廷内部的某些大人物,甚至是…… 党争、藩镇,乃至……宫闱!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只见一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那位内侍省少监杨思勖!他此刻的模样颇为狼狈,紫色常服上沾染了不少尘土,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隐有血迹渗出,发髻也有些散乱,脸上带着惊魂未定与震怒交加的神情。马车在他身后停下,帘子掀开,江陵观察使崔琰、漕运使郑元也匆匆下车,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杨公!观主!圣僧!” 崔琰快步上前,看到现场惨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袭击官军,劫杀钦犯!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形同谋逆啊!” 他这话,既是震惊,更是在定性——将此事拔高到“谋逆”的程度,压力便给到了负责押解、且背景深厚的杨思勖。
杨思勖在两名心腹内卫的搀扶下,踉跄着走上前,脸色苍白,眼神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他先是对妙光王佛与玄诚道长深深一揖,语气沉痛中带着愤慨:“大师!观主!咱家……咱家无能!愧对朝廷,愧对陛下信任!更愧对大师与观主擒贼之功!” 他指着满地尸体,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悲愤,“贼子猖獗!竟敢在半道设伏!所用皆是军中强弓硬弩,淬炼剧毒!我内卫兄弟猝不及防,死伤惨重!那永宁郡王与七名要犯……悉数罹难!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啊!” 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不知是真是假。
玄诚道长面无表情,拱手道:“杨公受惊了。贼人凶悍,计划周详,实非寻常。不知杨公可曾看清贼人形貌?或是有何发现?”
杨思勖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咬牙切齿道:“贼人皆黑衣蒙面,出手狠辣,配合无间,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咱家拼死抵抗,奈何贼众我寡,又事发突然……幸好部下拼死护卫,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惭愧,惭愧啊!” 他绝口不提自己可能认识对方武功路数,更将责任推给“贼众我寡”和“事发突然”。
漕运使郑元在一旁补充,声音发干:“下官已命人封锁周边道路,严加盘查,但……恐怕难有收获。如此专业的刺客,行事定然干净利落,不会留下线索。”
妙光王佛一直静立一旁,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扫过每一具尸体,每一处痕迹,最后落在杨思勖那“受伤”的左臂上。在他那洞彻虚妄的慧眼之下,杨思勖手臂上的伤口,看似流血,实则皮肉翻卷的痕迹略显僵硬,血迹的渗透与流动也有些不自然,更像是事后匆忙伪造。其气息虽显凌乱,但内息根基稳固,气血旺盛,远未到“惊魂未定、伤势不轻” 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在杨思勖及其几名贴身内卫的身上,妙光王佛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淡不可察,却与现场残留的某种辛辣药味内息同源的气息!这气息被一种高级的敛息符或秘药刻意掩盖,若非他灵觉超凡,绝难察觉。
“阿弥陀佛。” 妙光王佛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现场的躁动与悲愤,“众生业力,如影随形。 施主伤势如何?可需诊治?”
杨思勖心中一凛,连忙道:“多谢大师关怀,皮肉小伤,不得事。只是……唉,让要犯被灭口,咱家难辞其咎!回京之后,定向陛下请罪!” 他语气诚恳,将“请罪”挂在嘴边,姿态放得极低。
妙光王佛不再多问,转而看向那滩属于永宁郡王的血泊,缓步上前。玄诚道长等人立刻跟上。杨思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也凑了过去。
血泊已呈半凝固状态,紫黑粘稠,散发腥气。但在妙光王佛眼中,这血泊之上,却缠绕着数道极其淡薄、即将消散的残魂执念与死前怨气。永宁郡王养尊处优,神魂本就不强,加之死前极度恐惧,残魂更是支离破碎。寻常修士,甚至炼神返虚境界,也难以从中获取有效信息。
然而,妙光王佛并非寻常修士。他乃是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的佛陀,具足宿命通、天眼通、他心通等无碍神通。此刻,他并未施展宏大法力,只是将一缕精纯而慈悲的念力,如同最轻柔的微风,拂过那血泊与残存的气息。
刹那间,破碎的画面、零散的声音、极致的恐惧与不甘,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
“……杨公!你答应过……保我……富贵……” (永宁郡王临死前凄厉绝望的嘶喊,对象似乎是……杨思勖?但画面模糊,只有一道紫色身影轮廓。)
“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手持一柄狭长略带弧度的奇形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永宁郡王的心口。那黑影动作快如闪电,气息阴冷凌厉,绝非普通死士,其修为……至少在炼神返虚(僧伽\/举人)中期!更让妙光王佛注意的是,那黑影在出手的瞬间,腰间似乎有一物反光了一下,形状像是一枚特殊的令牌一角,上面似乎有个模糊的篆字,像是“影”字的一部分?又或是“幽”?画面太快太碎,难以确定。
紧接着,是那黑影抽刀时,低声急促的一句:“公公令,送郡王上路。干净点。” 声音嘶哑低沉,用的是某种官话,却带点古怪的北地边镇口音**。
画面戛然而止。永宁郡王的残魂彻底消散。
妙光王佛收回念力,面色无波。这些信息碎片,虽然模糊,却已足够惊心。杨思勖果然脱不了干系! 那刺杀者口中的“公公”,八成就是指杨思勖!而刺客的身份、武功路数、甚至可能所属的令牌,都指向一个与军方、或许还与北地边镇有关的隐秘组织。这绝不是简单的幽影教灭口,而是一场涉及朝堂斗争、地方势力、甚至边镇武将的复杂阴谋!永宁郡王,恐怕只是这盘大棋中,一颗被利用后又随手舍弃的棋子。
“大师……可有发现?” 崔琰见妙光王佛凝视血泊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杨思勖也紧紧盯着他,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探究。
妙光王佛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杨思勖脸上,缓声道:“郡王临死,怨念深重,执着于‘富贵’二字。可叹,可悲。 至于凶手……” 他微微一顿,感受到杨思勖骤然绷紧的气息,继续道,“身手矫捷,功法阴狠,似有军旅杀伐之气,然面目模糊,难以辨识。其所用短刃,造型奇特,带弧,淬有剧毒,似非中土常见样式。”
他并未点破“杨公”二字,也未提及令牌和口音,只是点出了“军旅杀伐之气”和“非中土兵刃”这两个线索。既给了压力,又未完全撕破脸皮。毕竟,眼下证据不足,且杨思勖代表朝廷,贸然指控,反受其害。
杨思勖闻言,神色稍松,但眼底戒备更深,他立刻接口,义愤填膺:“果然是军中败类,或与边镇悍卒**有关!竟敢勾结妖人,行此大逆!咱家必奏明圣上,严查各镇,定要将这些祸国殃民之徒揪出来,千刀万剐!” 他直接将矛头引向了“边镇”,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崔琰与郑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与沉重。边镇?那可不是他们能轻易触碰的领域。此事水深,远超想象。
“杨公,” 玄诚道长忽然开口,语气凝重,“凶手既能动用军中制式弩箭,熟知此地地形,行动如此迅捷精准,事后又能迅速撤离,不留痕迹。其对江陵防务、乃至内卫押解路线,恐怕……了如指掌。” 这话意味深长,暗指有内鬼,或至少是情报泄露。
杨思勖脸色一变,旋即怒道:“观主所言极是!咱家回头便彻查内卫,看看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走漏了风声!定不轻饶!” 他将“内鬼”限定在了“内卫”内部,又是一招弃卒保帅。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兵丁们收拾尸首的沉闷声响。晨曦已完全驱散夜色,金色的阳光洒落,却照不散落鹰涧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妙光王佛合十,对崔琰道:“崔大人,此地血腥冲天,怨魂不散,久之恐生疫疠,或引邪祟。贫僧欲在此诵经一日,超度亡魂,净化此地,亦为江陵祈福。” 他提出要在此停留一日,既是为超度,亦是争取时间,或许能等到一些“变数”,或更深入地感知此地残留的蛛丝马迹。
崔琰正求之不得,连忙道:“有劳圣僧!有劳圣僧!下官这就安排人手,为圣僧护法!” 能借此机会与这位神通广大的圣僧多结善缘,他求之不得。
杨思勖目光闪动,欲言又止,最终挤出一丝笑容:“大师慈悲,泽被苍生。咱家身受皇命,需即刻将此事详奏陛下,并严查凶手,就不多陪了。崔大人,此地便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好大师与观主安全!” 说罢,又对妙光王佛与玄诚道长拱拱手,带着残余的内卫,押着几具刺客尸体(已仔细检查过,毫无标识)和伤员,匆匆离去,背影竟有些仓皇。
望着杨思勖远去的队伍,玄诚道长低声对妙光王佛道:“大师,此人……”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妙光王佛目光深远,“其心已乱,其行必急。 我等静观其变即可。道长可遣可靠之人,暗中留意城内外驻军、驿站、以及可能与北地边镇有往来的商号、武馆之异动。尤其注意,近日是否有陌生高手,或携带特殊弧形短刃之人出入。”
玄诚道长心领神会,妙光大师必是发现了关键线索,却因时机未到或证据不足,不便明言。他郑重颔首:“贫道明白。玉阳师弟,此事交由你与凌霄师弟暗中查访,务必小心。”
玉阳子与凌霄子抱拳领命,眼中寒光闪烁。
妙光王佛不再多言,于涧中寻了一处相对干净的石台,跌坐其上,手结禅定印,低声诵念超度经文。声音平和悠远,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渐渐涤荡着空气中的血腥与怨戾。玄诚道长等人亦在一旁护法,并协助官府清理现场。
一日时光,在诵经声中缓缓流逝。落鹰涧的血气渐渐被佛力净化,亡魂得以安息。然而,江陵城乃至整个东南的暗流,却因这起晨曦血案,被彻底搅动,变得更加汹涌诡谲。
杨思勖回到城中,立刻闭门不出,声称“忧愤交加,伤势复发”,谢绝一切访客,却暗中以密信通过特殊渠道,连夜送出江陵。信中内容不得而知,但送信之人乃是其心腹中的心腹,修为高深,行踪诡秘。
崔琰与郑元则如坐针毡,一面加紧城防,盘查可疑,一面将此事以六百里加急奏报朝廷,言辞谨慎,却将“疑似军中之人参与刺杀”、“可能牵扯边镇”、“内卫押解路线泄露”等疑点悉数写明,将皮球踢给了朝廷,也暗暗将了杨思勖一军。
玄诚道长通过道门与一些江湖隐秘渠道,也开始探查那“弧形短刃”与“北地口音”的线索。
而妙光王佛,在诵经超度之余,灵觉却悄然覆盖了整个江陵城。他“看”到,城中几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商铺,在血案发生后,人员进出骤然频繁;码头几艘标注着北方某州记号的货船,悄然卸下了一些沉重的箱子,又匆匆离开;更有几道气息晦涩、行动矫健的身影,在夜间悄然出城,方向各异……
山雨欲来风满楼。落鹰涧的血,仿佛滴入了滚烫的油锅。江陵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喧嚣,漕运依旧,商贾往来,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迷雾,已悄然笼罩了这座水陆枢纽。而这迷雾的背后,是幽影教的垂死反扑?是朝堂权争的延伸?是边镇武将的暗中插手?还是几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勾结与博弈?
一切,都隐藏在这浔阳江头的茫茫雾霭之中,等待着那只揭开真相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