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秀正被图坦卡蒙的无名内侍强制弹出游戏界面,一股怒火猛地窜上心头。那玩家却笑眯眯地凑近,语气带着点诡异的熟稔:“别动火,罗先生,我跟你透个底——城里闹荒年,饿殍都堆到街角了,鸡鸭早被啃得没了影,如今满街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罗秀冷冷剜他几眼,只淡淡淡道:“我王上爱吃鱼。”
那玩家——后来罗秀才知他叫特罗斯,慢悠悠接话:“我蹲河边钓了半天,一条鱼没上钩。倒是在新疆伊犁,等了你有些日子了。”见罗秀抿着唇不吭声,他又自顾自絮叨起来,“人啊,谁不是背着些贪念痴嗔活着?我倒像个钻到游戏里诛心的,饿得慌。”
他身上那件印着牡丹图的黑衬衫衬得身形愈发高大,任谁瞧着都难将他与“财阀”二字联系起来,偏那骨子里漫出的压迫感,又分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派头。
“我有个女儿叫简,才九岁,就会用电脑给我画动漫平面图存稿,实打实的小天才。”特罗斯灌了口啤酒,等泡沫消得差不多了,咂了咂嘴,“那小脑袋瓜里的主意,每分钟都往外冒,多到用不完——我敢赌,上帝的脑子都没她灵光。四岁就从大学毕了业,你信吗?”
话锋陡然一转,他眼底的光像被掐灭的烛火,暗了下去:“可医生说,她海马体病变。那消息砸下来,像晴天里劈下道炸雷,全家都给震傻了。我跟她妈哭了好几天,怎么也不敢信……简,我的小公主,就那么闭上了那双漂亮眼睛,像个断了线的晴天娃娃,没了声息。”
“我照着她的样子做了蜡像,每年都带着这尊‘简’四处走走。后来生的弟弟妹妹们也常来瞧她,可谁都不是她。”他猛灌一口酒,喉结滚动,“我把那些科学家留下来,让他们给我做事。糖衣炮弹喂着,他们倒也肯为我效力,还挺得意。”
罗秀始终没搭腔。他看得明白,这个喝酒的男人,骨子里藏着暴烈,对妻儿却有几分温情,至于旁人,不过是蝼蚁——为了在游戏里让女儿简“活”过来,他竟把活生生的人抓来当仆从,让多少科学家、诗人、歌手、画家被圈在动漫世界里。有人在紧锁的房间里打了九年游戏,最后成了枯骨,特罗斯却只当他们是伺候女儿的佣人,死了便死了。
罗秀胃里一阵翻涌,却也松了口气——他没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里,特罗斯于他,实在无牌可打。
罗秀母亲走得早,父亲是钢厂老工人,他自己资质平平,升职没指望,亲戚间也向来疏远。好处是没人能拿捏他,日子过得简单,每天照料好父亲便成。此刻望着特罗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是碰上了个魔鬼。
特罗斯突然开口,语气淬了冰:“我掉泪的时候,您脸上那点笑纹可真廉价,还是收起来吧。”他的城堡里死气沉沉——自从简没了,这个曾被视作家族希望的小公主一去,他就再没笑过,日子久了,连话都懒得多说,脸上的表情也僵成了块板。
“那个仙鹤灯,侍女擦的时候总偷着瞄简。”特罗斯的声音飘得有些远,“简性子孤僻得很,没什么朋友,连贴身侍女都怵她。她妈是个褐色皮肤的美人,高个子,大嘴,我身边的女人,都照着这个模子挑的。简把她妈的模样全承了去,成了特罗斯家族最金贵的‘分红人’。”
“她会偷着拔庄园里孔雀的尾羽,再栽赃给侍女,每个伺候她的丫头都怕得要死。”有一回,特罗斯问起被赶走的侍女,简却突然拽着他的手往虎园拉。“我的小宝贝,”他蹲下身,声音软得像棉花,眼神却冷,“你知道我手里的钱能买下半个国度,可你得告诉我,是谁让你在我来之前,偷偷开了虎门的锁?锁好门,外面瞧不出半点痕迹,里面的老虎跑出来……可是要吃人的。”
“不然,饭后那些老虎怕是该对你感兴趣了——你这小身子骨,肉嫩得很,它们准得多啃几口,不消片刻,就剩不下什么了。”
可怜的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刚怯生生喊出“亲爱的爸爸”,特罗斯已转身就走,脚步没带一丝犹豫:“送她去笼子里。我漂亮的姑娘,虽说你那双碧色的眼睛让我着迷,可特罗斯家的人,眼睛该是黑的。要是只这点不同,我还能养着你……可现在,该让些东西陪你了。”
打那以后,侍女们再没见过简。简的生母,那个褐色美人,也疯了,被特罗斯送进了荒岛的疯人院。
罗秀听得头皮发麻。他早从电视上见过这号人——特罗斯这类财阀,攥着国家的命脉,暗地里想过暗杀异己、清除一半人口,面上却装模作样做些慈善。当年那十只老虎,最后被他让人杀了分食,宴席上宾主尽欢,谁也不敢把虎肉带出庄园半步。
“罗先生,你怕是记错了?我们先前可没打过交道。”特罗斯突然打断他的思绪。
罗秀抬眼看向他,缓缓道:“我知道你做生意的规矩——每次见客户,都得从问姓名、籍贯、来意重新来,哪怕前天刚一起喝过咖啡,糖是你亲手放的,第二天也得装作头回见面。”他顿了顿,“你说这是谨慎,在我看来,倒成了你的生财道。”
特罗斯挑了挑眉。罗秀继续说:“那个褐色美人妮绮,你是在尼瓦的地下人口拍卖场见的吧?她是个原始部落酋长的侄女,被送给巴西的房产商,后来成了超模。尼瓦说她能帮他赚大钱,可你早瞧出来了,尼瓦拿捏不住她。”
“后来尼瓦公司倒了,投了个他根本摸不清门路的项目,赔得底朝天。你们在湍急的河上坐船,妮绮也在。他说想去看雪,结果迷了路,在雪峰边上的木屋里落脚。尼瓦擦枪时,枪口对准了你,妮绮尖叫着让大家冷静。夜里狼嚎一阵接一阵,尼瓦染上热病,你们慌不择路地逃,回头望时,只剩一片雪杉,漂亮得晃眼……”
罗秀盯着特罗斯:“再后来,你成了单挑棕熊的英雄,上了电视。尼瓦在街上撞见你,惊叫着问你怎么还活着——电视台明明说你死了。一个月后,他去买牛角面包时让人堵了,再后来成了栈木工,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后,你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妮绮也老了,在你庄园里整日闷闷不乐。”
“你说庄园进项少了,对不住她,之后再没踏过她的房门。”罗秀的声音平得像一潭水,“桥本是你大客户,妮绮却总扫大家的兴。有天她问你,还记得雪峰上的雪吗?你答不上来。简没了以后,你说这孩子心思深,是她妈教的,所以把她送进了虎园——那地方,其实是妮绮恨你时,盼着你去的。”
“你有好几房妻子,于你不过是摆设。简的事了了,你就把妮绮送进了疯人院。”
特罗斯沉默了许久,才喃喃道:“我先前养过孔雀、火鸡、白鹤,还有些高贵的牧羊犬……结果那些牧羊犬把圈里的活物全咬死了,场面乱成一锅粥,我瞧着倒觉得新鲜。就像简拔孔雀尾羽装饰房间,总有些古怪念头。”
“所以你开发了那个游戏?”罗秀问。
“是啊,”特罗斯把啤酒喝得底朝天,“可惜上市后,手里的财富全成了泡影。”他突然两眼放光,凑近罗秀,声音压得极低:“罗先生,齐人之福算什么?我能给你永生——我的游戏里,你能永远活着。”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股疯气:“人啊,都像火鸡毛,被牧羊犬拔掉了,也动不了。我高贵德牧呀加火鸡年扎场景不谛古罗马角斗场狮子和奴隶们相搏场景让人激动万万分多巴胺上头来一上来,什么痛苦都忘了……”
“闷得慌。”罗秀起身就走。
特罗斯突然“扑通”跪在地上,哭喊着:“别走啊!我的妮绮,我的简,回来吧……”
“你疯了不成?”罗秀怪叫一声。
特罗斯猛地抬脸,眼白翻得吓人,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谁说不是呢?从雪峰回来,我就没睡过安稳觉,总做噩梦。有人喊我尼瓦,说我俩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我婆娘叫我特罗斯,就因为我能捞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困在迷宫里的野兽,呜呜咽咽的。罗秀没再回头,大步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