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斯的脚步声像重锤砸在锈铁上,穷追不舍。他眼里喷着饿火,显然是把罗秀当成了移动的粮袋——城里闹荒灾,人人眼里都只剩“活下去”三个字。罗秀心里把这疯狗骂了千百回,脑海里却突然跳出血色夕阳下将军的脸。那是个好人,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说过第三特区的方向。靠着对伊犁地形的零碎记忆,他勉强绕开几条变异生物盘踞的死路,跌跌撞撞逃进一座废弃工厂。
厂区里四处是锈透的彩钢板,风一吹就发出哐当的哀鸣,像无数亡灵在哭。罗秀刚往阴影里缩了缩,就听见细碎的抽气声。抬头一看,三个女人一个小孩正挤在断裂的钢架后——两个稍大的姑娘像受惊的小兽,怀里还护着个奶娃娃。她们该是从烟囱爬进来的,发梢还沾着黑灰,见罗秀望过来,那两个姐姐立刻把妹妹往身后藏,碧色的瞳仁里全是警惕。
伊犁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地壳运动像只无形的手,把大陆撕成丝毛状的碎岛,雪花般散在洋面上。美是美,却填不饱肚子。城里的饥荒是从土地一点点消失开始的,如今能指望的,只有那种从南方野生板栗里抽了基因、又经太空育种改良的木禾树。那树长得像高粱,结的米却带着木头屑的粗粝和竹篾的清香,饱腹感极强,是末世里的救命粮。罗秀喉结滚动着吞了口唾沫——他已经太久没正经吃过东西,这念头像根刺扎在心上。而那三个小姐妹望着他的眼神,分明和他一样,都在渴望一点能塞进嘴里的东西。
他猛地想起密室外头的事。那些人把女人当猪狗似的拖走,只为了抢她们藏在衣角的半块粟米饼。罗秀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自己抢过食物,知道饿到极致时,人是会变成野兽的。可眼前这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最多两岁,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怯生生的样子让他喉头发紧。
“我叫罗秀。”他哑着嗓子开口,把怀里仅剩的半块干硬粟米饼掰了掰,“你们呢?”
稍大的姑娘咬着唇,好半天才低声说:“胡娜。这是我二妹胡姬,小妹胡花。”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爸妈……没了。”
罗秀没再追问。末世里,“没了”两个字藏着太多血和泪。他把掰好的饼递过去,胡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先塞给胡姬,又掰了一小块喂给胡花。那小娃娃饿极了,嚼得太急,猛地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姐姐……水……”
胡娜慌忙捂住妹妹的嘴,抬眼看向罗秀。这是眼下唯一的男人了。她咬着牙,往角落退了两步,低声求:“大侠,求你救救我妹妹们。我……我能干活。”
罗秀瞥了眼胡姬。这姑娘看着也就十岁,却不像胡娜那样露怯,正偷偷打量他,眼里有股不服输的劲。罗秀心里叹口气——带孩子从来是麻烦事,尤其在这乱世里。可他想起将军临终的眼神,终究没把“麻烦”两个字说出口。
“想活命,就得自己挣。”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先说好,我不养闲人。”
胡姬突然抬头:“我能找到水。”
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劲。她说爸妈生前带她去过坎儿井,有一处暗渠的水没被污染,离这里不远。“我人小,能钻过石缝,他们追不上我。”她从怀里摸出个瘪了的锡壶,“我去。”
罗秀盯着她看了半晌。这姑娘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在战场上见过的新兵蛋子。他最终点了点头,转身往工厂深处走:“跟我来,从地窝子穿过去更安全。”
地窝子里挤满了人,却静得可怕。都是缺水缺粮的幸存者,缩在角落像一堆堆枯木。见罗秀带着三个孩子进来,几个抽着水烟的男人慌忙把烟杆往墙上靠,眼神躲闪——在这地方,太扎眼不是好事。
“我知道坎儿井的路。”胡姬把锡壶背在身上,仰头看罗秀,“叔叔,借你的枪用用?”
罗秀把腰间的短铳解下来递给她,沉甸甸的枪身让小姑娘踉跄了一下,却死死攥住了。“小心点。”
胡姬没回头,猫着腰钻进地窝子的侧洞。胡花趴在胡娜怀里,懵懂地拍手:“姐姐像英雄。”
洞里的人都没说话,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洞口突然出现个小小的剪影,衣服刮成了破片,脸上全是泥,手里却高高举着锡壶。“水!”
人群像被点燃的枯草,瞬间涌了上去。锡壶在无数只手里抢来抢去,珍贵的清水顺着指缝淌在地上,像淌着血。“住手!”罗秀吼了一声,大步上前把壶夺回来,壶里只剩个底了。他瞪着那群人,把壶塞给胡娜:“你们先喝。”
胡娜和胡姬分着抿了两口,又给胡花喂了点。小姑娘咂咂嘴,笑了。
天渐渐暗透,远处的城池轮廓在暮色里像头伏着的巨兽。罗秀望着那片死寂,沉声道:“今晚就走,离开这孤城,再待下去迟早要异化。”他顿了顿,看向胡家姐妹,“以后的日子,得靠你们自己。”
胡娜突然想起什么:“我们能去达珠舅舅家吗?他在山那边的寺庙里。”
“可以。”罗秀点头,“我知道朝圣者走的秘道。”
他们沿着死湖的边缘走,冰面下隐约能看见凝固的暗色,该是从前的湖水。越靠近雪山,风越冷,吹得人骨头疼。半路上撞见一群朝圣者,穿藏袍,背行囊,席地而坐时诵经声像流水。胡花不知怕生,挣开胡娜的手就跑过去,抱住一个妇女的腿:“抱。”
那妇女笑着把她抱起来,用藏语说了句什么。她身边的男人递过个布包,里面是用酥油泡过的炒粟米,代替了从前的蚕豆。“洛桑。”男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妇女,“卓玛。”
罗秀认得这对夫妻。几年前在牧场采虫草时见过,后来被人抢了地盘,只能靠朝圣讨生活。他正想搭话,突然起了狂风,夹着冰雹砸下来,像无数小石子打在脸上。人群瞬间乱了,罗秀只来得及把胡娜往岩石后推,自己就被一块冰雹砸中额头,眼前一黑。
等他醒过来,风停了,雪却下大了。胡娜正抱着胡姬哭,两个姑娘脸上全是冻出来的红痕。“小妹……小妹不见了!”
罗秀心里一沉。他撑着石头站起来,雪地上只有凌乱的脚印。他拉住几个往山下走的朝圣者,比划着描述胡花的样子——扎着羊角辫,戴一串小天珠,碧眼睛,才两岁。
没人理他。末世里,丢个孩子太常见了。
罗秀找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把雪地染成血色,才不得不停下。他看见洛桑和卓玛正背着行囊准备继续赶路,便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块压缩饼干塞给洛桑:“大爷,求您件事。”他想托这对夫妻把胡娜和胡姬送到达珠那里,“达珠是虫草商人,在寺庙里,会收留她们的。”
洛桑沉默着,没接饼干。“寺庙里连酥油都快没了,多两张嘴,是要人命的。”
“她们母亲是主持的远亲,”罗秀撒谎了,声音发紧,“只是战乱时失散了。您就当积德。”
洛桑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接过饼干塞进卓玛的行囊:“走吧。”
罗秀望着三个小小的身影跟着洛桑往雪山里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胡娜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把头上那串紫色天珠摘下来,往洛桑手里塞:“爷爷,这个给您,能带来好运。”
洛桑没接,只挥了挥手:“到了地方再还你。”
“不用还。”胡娜和胡姬齐声说。
风雪越来越大,把他们的声音卷走了。洛桑回头看了眼,嘀咕了句什么,罗秀没听清,只看见那对老夫妻牵着两个小姑娘,一步步走进漫天大雪里。雪片落在胡姬破了洞的靴子上,没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洛桑的声音混在风里,像根快断的弦。
罗秀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身影变成雪地里的小黑点。他摸了摸腰间的短铳,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身后的孤城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像个沉在水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