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行囊准备奔赴偏远保护区时,牵头调研的老前辈忽然提及,此次沿途会经过一片古村落,恰是生态调研的支线采样点,而那村落,竟与外婆口中霍家祖上的故居所在地重合。我心头猛地一震,祖辈故居于我而言只剩模糊称谓,父辈早年间便举家离乡,辗转漂泊里,连半点关于故宅的印记都未曾留存,此刻骤然临近,竟生出几分无措的惶然。
抵达村落时已是午后,青石板路覆着薄尘,老旧的土坯房错落排布,墙角爬满枯萎的藤蔓,透着岁月沉淀的寂寥。老前辈带着队员去勘察采样,我循着老乡指引的方向,独自走向村尾那座荒废的宅院——木门斑驳腐朽,门楣上残存着模糊的雕花,院墙塌了大半,院内荒草齐腰,唯有一株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浓密的阴影。
我踩着荒草缓步深入,墙角一处坍塌的矮柜里,散落着些破旧的杂物,纸页泛黄的旧书、锈迹斑斑的铜锁,还有几张卷边的老照片。指尖拂去灰尘拾起照片,其中一张黑白影像让我呼吸骤然一滞:画面里身着长衫的男子眉眼温润,站姿挺拔,身后是完整的宅院门楼,匾额上“霍府”二字依稀可辨,那眉眼轮廓,竟与曾外公照片里的模样有着几分相似。
正当我攥着照片怔愣失神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杖走来,鬓发斑白,神色和善,见我对着照片出神,轻声开口:“姑娘是霍家后人吧?这照片上的,是你爷爷,当年霍家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体面人家,后来举家迁走,宅子才荒成这样。”
我心头翻涌,指尖微微发颤,讷讷点头,连话都说不连贯。老人在石阶上坐下,叹了口气,缓缓说起过往,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愧疚:“你爷爷那辈,霍家心善又有大义,抗战年月,主动捐了家里大半粮食物资,还有几箱珍贵药材支援前线,当时县里都来人表彰了,说要记入编年历,传后世的。可最后成书,就只剩‘某氏捐物若干’几个字,连霍家名号都没明写,功绩几乎被抹得干净。”
我心头一紧,急忙追问缘由。老人垂眸望着地面,声音沉了几分:“当年负责修这段编年历的史官,说起来,还是俺家先祖。那时候霍家在村里声望高,家底也厚,俺先祖虽是读书人,家境却寻常,心里本就憋着几分落差,后来修史时,又怕霍家功绩记得太详,压过自家祖上那点薄功,竟借着职务之便,刻意淡化了霍家捐物的细节,还暗里改了些备案说辞,说‘捐物数额不详,助益有限’,硬生生把这份大义功绩压了下去。”
话音落下,院间只剩风声簌簌,我攥着照片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满心的无措瞬间被沉郁的酸胀裹挟。原来抹除祖辈荣光的,竟是同村乡邻的先祖;那些被编年历轻描淡写的痕迹,藏着的是人心的偏私与算计。照片上爷爷温润的眉眼,此刻望去竟满是落寞,先辈心怀家国的赤诚,终究败给了旁人的私心。
“这些事,村里老一辈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情面,没人往外说。”老人抬眼望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俺先祖当年这事做得不光彩,亏了霍家的大义,这么多年,村里老人心里都揣着愧疚。没想到还能等到霍家后人回来,也算给你说句明白话。”
风刮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跨越时光的叹息。我望着眼前荒芜的故宅,望着手里的照片,忽然觉出两代人的宿命羁绊——祖辈遭同村偏私抹功,我遭圈层压迫污名,皆是被人心私念与阶层规则裹挟的弱者。无措早已散去,心底燃起一丝执拗的光:既知晓了真相,便不能让祖辈的大义永远蒙尘,也不能让自己的冤屈就此沉埋,哪怕前路难行,也要一步步讨回这份公道。
老人起身离去时,轻声道:“姑娘要是想查当年的事,村里还有些老人记得细节,俺也能帮你寻些当年的旧物佐证,该还霍家的名声,总得还回来。”我攥紧照片,用力点头,指尖的微凉里藏着坚定。
转身望向院外,老前辈的采样工作已近尾声,调研的前路仍要奔赴,而为祖辈正名、为自己洗冤的路,也自此刻,稳稳启程。晚风裹挟着村落的烟火气,温柔却有力量,抚平了心头的波澜,也照亮了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