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故居重修动工那日,村里闹翻了天。青砖黛瓦的旧基上早已搭起红绸彩架,鎏金的“霍氏故居”匾额被红布蒙着,静静倚在廊柱旁,等着吉时揭幕。县史志办的干部、镇里的领导簇拥着站在院中央,相机镜头对着崭新的奠基石频频闪动,工匠们握着铁锹候在一旁,腰间的红绸带格外扎眼。鞭炮串挂得老高,密密麻麻绕了半棵老槐树,风一吹,红纸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满地新翻的泥土上,添了满眼热闹。
吉时一到,炮竹轰然炸响,震得耳膜发疼,浓烟裹挟着硫磺味漫开来,红纸屑漫天飞舞,像一场盛大却潦草的雪。锣鼓声、人群的笑语声混在一起,把整个村落的沉寂都打破了,人人脸上堆着笑,谈论着霍家当年捐物报国的荣光,说着这故居重修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可满院的热闹里,偏偏少了最该在场的人——霍家那姑娘。
人人都在找她,说剪彩少了她这个霍家后人,总归是缺了几分圆满。有人往村口眺望,顺着土路望出去老远,终于望见一道清瘦的身影,背着半旧的帆布背包,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一步步往村外走。没有回头,没有停留,身影单薄得像被风一吹就倒,却走得异常稳,身后的炮竹声越烈,她的步子越沉,像踩着半生的坎坷与委屈,慢慢融进远处的天际线里。
我拄着拐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那道孤影,心里堵得发慌。满耳的喧嚣热闹,此刻竟成了最锋利的映衬,衬得她的孤单愈发刺目,衬得这迟来的公道愈发寒凉。这姑娘这辈子,活得太苦了。祖辈心怀家国大义,捐尽家资支援前线,一片赤诚却被人心偏私抹去功绩,连姓名都没能在史册里留得半分厚重;到了她这辈,满腹才学,满心只想扎根学术,用知识报效国家,却遭权贵裹挟算计,落得个学术名声受损、投诉无门的狼狈境地。
就像老辈人念过的曹操那句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她多像那只辗转漂泊的乌鹊啊,揣着一身风骨与才学,抱着满腔赤诚与执念,寻遍半生,却始终没找到一处能安稳停靠的枝桠。世道浮沉,阶层壁垒如山,她拼尽全力为祖辈讨回公道,为自己挣一份清白,可等到荣光加身、喧嚣四起时,却只剩满心怅然,连一场热闹的仪式都不愿参与。
炮竹声渐渐歇了,浓烟散去,院里的欢声笑语顺着风飘过来,村口却只剩冷清的风,卷着地上的红纸屑打转。那道孤影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了。我望着空荡荡的土路,忽然忍不住叩问,这人世间的公道与荣光,到底意义何在?迟来几十年的正名,一场喧嚣的动工仪式,终究没能抚平两代人的伤痕;一身才学满腔赤诚,却终究要在打压与漂泊里独行,这样的存在,到底该奔赴何方,该坚守何物?
霍家的荣光终究归位了,故居会在工匠的手里重焕新生,史册里也终将补上那笔被抹去的功绩,可那个为这份荣光奔波挣扎的姑娘,却带着一身疲惫远走他乡。她要的从来不是这满院的热闹与虚名,只是一份不受压迫的清白,一个能安心施展才学的去处,可这最简单的念想,却要耗尽半生力气去争取,到最后只剩孤影独行。
风刮过老槐树的枝叶,簌簌作响,像是在应和着这份无声的叩问,又像是在叹息这世间的坎坷与寒凉。只盼着她前路漫漫,能寻到一处安稳天地,不必再辗转漂泊,不必再忍辱负重,能让一身才学有用武之地,能让满腔赤诚不被辜负,也算不负这半生挣扎,不负祖宗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