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车哨音尖利刺耳。铁柱和刘秀英几乎是跌撞着扑进车厢。人声像沸水锅盖顶开般炸响,汗酸、劣质烟油和方便面香精味混成一股浊浪,劈头盖脸压来。
两人在挤成沙丁鱼罐头似的过道里艰难挪动,终于摸到了他们的靠窗双人位置。
铁柱将行李塞进头顶的架子,一屁股坐下,坚硬冰凉的座位硌得他眉头微皱,但总算赶上了火车。
刘秀英瘫软在铁柱身侧,身子还在微微打颤,冰凉的手死死攥着他棉衣下摆。售票厅门口那场惊魂拉扯,还有警务室里小女孩撕心裂肺哭喊的“我只想要妈妈”,像冰冷的爪子挠着她的心。
她总觉得,那小姑娘眼里的渴求是真的。那么小的丫头,绝不可能有拐卖人口的心思,肯定是被恶人当枪使了。
“三十二个钟头,硬座…遭罪咯。”铁柱温热大手裹住秀英冰凉的手背,“累就靠老公怀里眯瞪会儿。”
那声“老公”熨帖得刘秀英心儿暖洋洋,她望着铁柱侧脸痴想:“要是能光明正大给柱子生个娃儿...那该多幸福...”
两人刚想依偎着歇会儿,对面落座的身影瞬间攥住了他们的目光。
那是一对夫妇,除了身上洗得发白、薄得透风的旧衣裳还算干净,整个人比街边乞丐瞧着更凄惶。
男人瘦骨嶙峋,黝黑脸庞上颧骨如突兀山丘,青紫瘀痕新旧交叠,皮肤粗粝如砂纸。浑浊的双眼深陷,盛满疲惫与熬干的绝望。女人枯槁如残烛,深陷眼窝,枯发贴颅,骨节粗大的手布满裂口。
铁柱和刘秀英本就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倒不会看不起穷苦人。让他们眼珠子瞪圆的,是那女人怀里死死箍着的一块硬纸壳牌子。
牌子上面用粗黑的炭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
【寻女!
陈妮妮,女,六岁于河南城隍庙走失。
特征:右手腕内侧有红色枫叶状胎记。
父母泣血叩谢!
电话:189********】
牌子上还贴着一张褪色卷边的模糊小照上,依稀可见一个扎羊角辫、腼腆笑着的女孩。
刘秀英死死咬唇,齿印深陷,眼底水光潋滟。
铁柱的目光紧锁那寻亲牌子,眉头拧成麻花。刚经历过一场精心设计的拐骗,转头就撞见这样一块浸满血泪的牌子,一股又沉又堵的闷气淤在他心口,烧得慌。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微颤地拨通杨静姝电话。
“静姝姑,我痛恨人贩子...”
电话那头,杨静姝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放心,敢在我的地界上偷人,我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老公!”刘秀英急急拽他胳膊,声音压得蚊子似的,“那女娃...怕真是无辜的...”
不用铁柱转述,杨静姝那头听得真切:“姑姑我还没糊涂到那份上,不至于为难个六岁小丫头。”
电话掐断,千言万语堵在铁柱嗓子眼。他死死把那寻亲牌上的号码、那模糊的笑脸、那“枫叶胎记”烙进脑子里。等有朝一日,真找到那丫头,再拨通那个泣血的号码。
‘痛恨人贩子’五字像针,刺破对面夫妇的死寂。男人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大兄弟…大妹子…坐…坐车啊…”
“嗯,”刘秀英鼻音浓重地点点头,没再多说。
铁柱深吸口气,尽量放软声音:“大哥,大嫂…妮妮是在河南丢的,咋…跑西南来找?”
“走…都走遍了…”女人气若游丝,枯指一遍遍摩挲照片上模糊的笑脸,浑浊的泪无声滑过深壑般的皱纹,“妮…丢了十五年…俺们啥也没干…就是走…贴纸…问人…讨饭也要走…只要还有口气…”泪珠砸在破裤上,洇开深点。
“怪我!都怪我啊!”男人野兽般低嚎,布满瘀伤的脸扭曲。枯臂猛地抬起,用尽全力朝自己脸颊扇去!
“啪!”一声脆响,听着揪心。
铁柱这才明白,男人脸上那些狰狞的伤痕,竟是这些年自己一下下扇出来的。
男人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驰的灰暗景象:“十五年…妮妮要是在…该成大姑娘了...”
他粗糙手指戳着自己右手腕内侧:“妮妮这地方,有块红胎记,像…像片小枫叶...我记得真真的...”
“这车是奔南疆去的,你们…是打算去那儿找?”铁柱理解那份剜心之痛,却也忍不住疑惑。真要大海捞针,不该坐火车,而是走路一点点寻找。
女人猛地抱紧纸牌,眼底燃起微弱的光:“听说…滇省这些年丢了好多人!政府…在搞大行动...抓拐子...俺们去报名...登记...有政府做主…妮妮…就能回家了...”
“都什么年代了?”铁柱失控低吼,“拐卖人口的事儿还这么多?”
周围的旅客被惊动,目光扫来,带着好奇、同情,也有不耐。
男人深深垂下头颅,一声悠长沉重、浸透骨髓的叹息滚出胸腔: “坏种…啥时候分过年代哟...”
话落,男人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闭上干裂的嘴唇,再无言语。女人依偎着他,同样空洞地望着窗外。
铁柱无言、刘秀英无语。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单调而固执地持续着,载着两对夫妻,在弥漫着绝望与微茫希望的车厢里,驶向南疆,驶向铁轨尽头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