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迪克不再去碰地上的东西，但也没闲着。
他开始在病房里“踱步”，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当然，视线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停留的时间精准地控制在“礼貌性一瞥”和“深度扫描”之间。
“学姐，你们生论派的校医院环境真不错啊，比我们刹诃伐罗那边敞亮多了。”他状似随意地闲聊，背对着海莉薇，目光却时不时扫过书页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散落纸张上醒目的标题：
《As元素于环境污染问题分析报告-阶段性结论》
报告下方，那个花体签名“hLw”依旧清晰。
赞迪克的目光在报告的关键结论处停留了一瞬，红玛瑙般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玩味。
他认出了“As元素”。那是教令院“学术创新计划”下拨了可观经费的热门新元素研究课题。而环境污染……这就耐人寻味了。
“……”
海莉薇趴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的鱼。
后背的疼痛，被打断的研究计划，还有眼前这个像只好奇心过剩的蓝毛狐狸一样在她“案发现场”转来转去、明目张胆窥探她秘密的家伙……
她放弃了。
彻底放弃了。
逻辑？理性？冷漠？在赞迪克这种“我自有一套行为逻辑并且完全无视外界干扰”的生物面前，统统失效。
“随便你吧。”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发出闷闷的、充满疲惫的妥协，“爱待着就待着吧。别出声，别碰我东西，别问我问题。当自己是墙上的装饰画。”
赞迪克闻言，终于停下了“巡视”的脚步。他转过身，对着病床上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更勿近气息的人形门板，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带着点胜利意味的笑容。
“没问题，学姐。”他声音轻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保证安静如鸡，绝对不影响你养伤。我就帮你看着药，提醒你按时吃？”
他走到离床头柜不远不近的一张椅子旁，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坐姿乖巧得像个小朋友，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时不时地就“飘”向地上的笔记本。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和海莉薇因疼痛而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海莉薇趴在枕头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在她后背和地上的笔记本之间来回扫描。
她甚至能脑补出对方脑子里正在进行的疯狂推演——关于As元素，关于砒矿石，关于环境污染治理，关于教令院的新课题和可能存在的猫腻。
完了。
这下真的引狼入室了。
不，是狼自己闯进来，还赖着不走了！
……
“学姐，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吗？”
赞迪克捧着个塑料盒，里面装满珍珠般闪亮的蛭石颗粒，3-6毫米，无菌透气保水，专业得能去生论派开讲座。
这玩意儿是扦插实验的黄金搭档，能让那根从“案发现场”抢救回来、蔫了吧唧的慧济鹅耳枥嫩枝起死回生的概率提高三成。
大概相当于给蕈兽穿上动力装甲。
“把枝条修剪一下，留两三片叶子。”海莉薇趴在床上，指了指床头那截仿佛下一秒就要魂归地脉的嫩枝。
这可是她特意从找赛缇娜要来的“物证”，既然罪魁祸首（赞迪克亲口承认）主动送上门当苦力，不用白不用，这叫资源的可持续性压榨。
少年修长的手指捏着园艺剪，咔嚓咔嚓几下，嫩枝就变成了三段标准5-8公分的插穗。
他手边摊开几本《生论派植物学基础》，边学边做，架势还挺唬人。
“可惜只有树苗的嫩枝，虽然比老树枝容易活……”海莉薇盯着手里鬼画符般的配方方程式喃喃自语，“要是能配出点‘生根大力丸’，说不定还能水篇论文，名字我都想好了：《论如何让濒危植物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疯狂扎根》。”
是的，水论文。
这才是学者的终极目标。
她结业用的有关环境治理的论文没法用了。此刻状态也没办法找新的研究主题，但是蹭蹭赛缇娜的研究课题并拓展延伸还是可以的。
等枝条插进装满珍珠蛭石的花盆里，海莉薇就把几个盆像挂腊肠一样挂在床边，美其名曰“贴身观察”。
她正用笔在草稿纸上狂草化学公式，试图从分子层面忽悠植物根系快点长，眼前却突然一花——眼镜被抽走了！
“干嘛？”海莉薇瞬间变成半瞎，世界糊成一团印象派油画。但她情绪稳定，只是支着脑袋，视线精准瞪向肇事者方向。
“学姐，”赞迪克捏着她的眼镜对着光线，表情像发现了史前文物，“你这左眼镜片都快被刮成磨砂款了，你该不会是用眼镜开过罐头吧？”
这说的是人话吗？
“勉强能用，节约又环保。”海莉薇伸手想抢回来。
赞迪克却手速飞快，“咔哒”一声卸下报废的左镜片，把只剩右眼的“独眼海盗限定款”眼镜架回她鼻梁上。
海莉薇：“……”
“学姐右眼视力好点，习惯用右手写字，对吧？”赞迪克晃着镜片残骸，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今天就委屈你当一天独眼龙吧，镜片包在我身上，明天还你一块崭新的。”
免费换镜片？
海莉薇瞬间觉得当一天独眼龙也挺好。
“行吧。”她顿了顿，灵魂发问四连击：“你诃般荼几年级？没课？这么闲？教令院是你家后花园？”
“一年级，有课，但我很闲。”赞迪克耸耸肩，凡尔赛之气扑面而来，“学校课程太催眠了，我自学完三年知识、提前考完了所有结业考，现在去教室纯属给教授们当人形吉祥物。”
“哦对了，”他补充道，“还得感谢学姐受伤，我才能拿到你们学院的临时通行证，终于不用翻墙出校门了。你们生论派的门卫比我们妙论派的好说话多了。”
海莉薇：“……”
什么？学院居然能提前结业？
她感觉自己错过了几个亿的摸鱼时间。
“你怎么不早说。”她痛心疾首，仿佛看到过去两年在课堂上发呆的自己像个大冤种。
“那学姐应该需要更早一点认识我。”赞迪克笑得无辜，“开学第一个月我就跟每个教授摊牌了：‘您讲课太慢，我听着犯困。’然后他们就告诉我这个规定了。”
海莉薇默默闭嘴。
让她一个社交能量为负的人去跟教授说“你讲课太无聊我不想听”？不如让她去单挑遗迹守卫。
“学姐吃早饭了吗？”
海莉薇不知道为什么聊天跨度跳转这么大，但还是句句有回应。
“没。”
“午饭呢？”
“也没。”
赞迪克的表情活像看到会说话的甜甜花：“学姐该不会是指望别人把饭嚼碎了喂你吧？”
“饭碗和筷子不放在我面前，我是不会动的。”海莉薇理直气壮。
“咕噜噜——”
这道声音来自海莉薇的腹部。
海莉薇面不改色，仿佛那只是他俩的聊天背景音乐。
“原来如此，”赞迪克扶额，刘海垂下一片阴影，再抬头时，红玛瑙般的眼睛闪着危险的光，“学姐还挺难养。”
“不过，”他站起身，带起一阵薄荷味的风，“我是不介意把你当实验盆栽养的。定时浇水（喂水）、定量施肥（喂饭）、记录生长数据（看你什么时候饿晕）……”
他碎碎念着飘向食堂。
一刻钟后，捧着餐盘的赞迪克凯旋。
“学姐请用餐。严格按照您的要求，碗筷都在触手可及之处！”
餐盘里，医院营养餐卖相惨淡，胡萝卜块像是被愤怒的史莱姆啃过。
海莉薇给面子地每样尝了一口，沉默得像在品尝毒药。
“味道如何？”赞迪克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
“可以推荐给讨厌的人吃，我给五星好评。”
“好恶毒的评价。”
“还有更恶毒的。”海莉薇叉起一块疑似土豆的不明物体，“我愿称之为‘教令院十大酷刑之首’，保证犯人吃了立刻招供，并主动要求去沙漠挖矿。”
赞迪克笑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用完餐，海莉薇便擦了嘴推开餐盘往枕头上一埋头，像是直接睡了过去。
午后的困意来得突然。
这种吃了就躺的日子让人有种简单的幸福感。
“学姐下午准备做什么？”赞迪克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
这还用问吗？
海莉薇头也不抬眼也不眨地回答：“晕碳，睡觉。”
笔和草稿纸还在床上四处放着，乱糟糟的。
海莉薇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抽走了她指间的钢笔，温热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手背。朦胧中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学姐的天赋仅仅是研究植物也太暴殄天物了。”
回应赞迪克的是海莉薇均匀的呼吸声。
他把草稿放在对方眼镜下叠好，悄悄离开了房间。
……
第二天早上——
“学姐居然通宵把实验推导完了？”赞迪克的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爽，手指已经自然地取下海莉薇的眼镜，“能分享一下时间管理秘诀吗？”
“啊？”海莉薇眯起近视的眼睛，世界顿时糊成一团。她下意识抓住床单，像只被抢了松果的松鼠。
少年一边安装新镜片，一边如报菜名般细数昨日行程：“下午两点我找卡派奇教授讨论镜片材质，五点半社团活动，八点半实验室旁听，然后是十点回宿舍扩展课题相关的知识……”他手腕一翻，螺丝刀在指间转出银光，“结果今早一来，学姐连论文都写完了。”
戴上眼镜，海莉薇眼前突然清晰起来。新镜片完美契合她的度数，连窗边绿萝的叶脉都清晰可辨。
对方这堪比八爪鱼的行程表让她自惭形秽。
“我睡觉时想到的，”她老实交代，“半夜饿醒了，顺便写了写。”完全是无计划、无组织、纯靠灵光一闪的野生操作。
“学姐可真厉害，像个人形自走外挂。”
“你也厉害，像个不需要充电的永动机。”
这客套话干巴得像两棵仙人掌在互相点头。
于是，习惯掌控话题的赞迪克尝试盲盒聊天，试图在海莉薇身上开出点“惊喜”。
“学姐今天的眼妆还挺好看的。”赞迪克眯眼笑着，像在酝酿什么恶作剧。
“我没化妆。”
“是吗？”赞迪克完全没有被戳破谎言的尴尬，“让我仔细看看。”
他的呼吸带着薄荷味扫过海莉薇睫毛，脸越凑越近。那双纯粹如血玛瑙的眼睛在晨光下流转，仿佛深渊在凝视。
一秒、两秒……
“看清楚了吧？纯天然。”海莉薇淡定得像在陈述实验结果。
“看清楚了，”赞迪克笑着弹开，虎牙闪着狡黠的光，“是纯天然的熊猫妆，国宝级黑眼圈！”
海莉薇默默摸了摸眼下深重的青黑。
这人嘴欠的程度和他手欠的程度绝对是正相关。她决定收回之前觉得赞迪克会受欢迎的想法——这性格，能活到现在没被打死真是个奇迹。
“镜片你自己磨的？”
“嗯哼，”赞迪克转着螺丝刀，凡尔赛之光再次普照，“用了枫丹进口的全自动磨边机，花了卡派奇教授十五万摩拉的心头肉……”
“替我感谢教授的大出血。”海莉薇难得提起了兴趣，“全自动的？那应该是用了枫丹的津偿混能技术。”
话题瞬间从“熊猫妆”滑向高深的机械原理和异国能源技术。
两人对着空气比划讨论，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眼神发亮。
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吐槽枫丹人为什么要把能量来源搞得像在搞玄学。
中午，赞迪克从校外带了份香喷喷的烤肉卷回来。
海莉薇啃着人间美味，感动得差点落泪。这比医院食堂的“酷刑套餐”强了十个须弥城！
等赞迪克离开时，海莉薇才惊觉自己居然和一个妙论派一年级的小屁孩聊了一上午的机械和玄学？！
这社交强度严重超标了。
而赛缇娜像阵带着八卦气息的风刮进来，刚好和离开的赞迪克擦肩而过。
“海莉薇~赞迪克居然说我无聊！”她脸颊绯红，“明明是他先凑近看我眼睛的……”
海莉薇“咦”了下，没想到赞迪克的恶作剧对象还不止她一个。
“他是不是也这样盯着你的眼睛看？”赛缇娜凑过来。
海莉薇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开一小片墨迹。她想起那双红玛瑙般的眼睛，在晨光中流转的样子。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文稿翻到下一页。
她突然理解了什么。
原来那种近距离观察，是少年收集数据的方式罢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说我有黑眼圈。”
赛缇娜噗嗤笑出声：“这人怎么这样啊。”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真的不觉得他长得特别好看吗？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海莉薇抬起头，看见赛缇娜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这种表情她很熟悉——每次学院里讨论到某个受欢迎的男生时，女生们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还行吧。”她客观评价道，“就是话太多了。”
“天啊海莉薇！”赛缇娜夸张地捂住胸口，“你居然说‘还行’？他可是妙论派这届最受欢迎的新生！据说连素论派的学姐都特意跑来偷看他做实验……”
海莉薇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
“赞迪克明天还会来吗？”赛缇娜小声问道。
“不知道。”海莉薇合上文稿，“应该会吧，他说要观察生根水的效果。”
赛缇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明天也来！”
这就是颜狗吗？
“咦？你把慧济鹅耳枥扦插了这么多份？”赛缇娜终于注意到阳台和床边挂着的几个花盆，“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啦，我已经不准备继续这个论文课题了。”
海莉薇心头一紧：“你要放弃？”
她仿佛看到自己刚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飘走。
她的As课题泡汤了，现在唯一能“水”论文的机会就是这株破树苗了！
“是啊。”赛缇娜一脸轻松加愉快，完全没注意到海莉薇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我哄了哄特伦索菲教授，她心一软，给了我一个新课题！”
“是关于研究雨林常见蕈兽在净化污水中的潜力，材料好找多了。所以慧济鹅耳枥这个就……”她做了个“丢掉”的手势，“本来就是意外发现，没了就没了，你也别操心啦！”
赛缇娜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对了，你的As元素研究呢？那么大的课题，应该早就搞定了吧？教令院这次经费给得可真大方。”
海莉薇：“……”
搞定？她搞定了学术骗局还差不多！
现在这课题就是烫手山芋，她恨不得立刻销毁所有资料！但后背的伤让她连换个新课题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
她看着赛缇娜轻松的笑脸，又看看床边挂着的、顽强插在蛭石里的嫩枝，实用主义的灵魂瞬间占据了高地。
“……嗯，As课题……差不多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迅速转移话题，目光灼灼地盯着赛缇娜，“所以，慧济鹅耳枥这个课题，你确定彻底不要了？所有资料、样本都……放弃了？”
“当然不要啦。”赛缇娜摆摆手，“新课题多好，你要那些破烂资料干嘛？当柴火烧啊？”
“嗯。”海莉薇面无表情，内心却在放烟花，“当柴火烧挺好的。”
烧是不可能烧的，这可是她新鲜出炉的结业论文主题！
虽然起点是被踩烂的树枝，但总比揭露教令院学术丑闻安全一百倍！水论文嘛，不寒碜。
赛缇娜哼着歌走了，留下海莉薇对着几盆插着“救命稻草”的花盆，眼里充满了“废物利用”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