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苗在王家峁的黄土地里扎根生长了几个月,期间经历了“鸟口夺粮”的惊险,享受了“鸟粪精华”的滋养,沐浴了(有限的)井水灌溉,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与人类餐桌的亲密接触——不是隆重的丰收,而是充满策略性的“间苗尝鲜”。
李健站在地头,像即将揭晓重大科研成果的科学家,面前是绿意盎然的土豆田,身后是二百多双几乎要冒出绿光的眼睛。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乡亲们!经过两个月的精心照料,咱们的‘金疙瘩’初步长成了!今天,咱们要进行一次‘战略性疏苗’,把长得太挤的苗拔掉一些,好让剩下的苗有足够的空间和养分,长得更大更壮!而拔出来的这些苗,还有它们下面已经结成的小土豆——就是咱们今天的‘尝鲜特供’!”
“尝鲜!”这个词像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口水分泌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李健亲自示范,挽起袖子,蹲下身,像对待易碎的古董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一丛过于密集的苗中,挑选了一株相对瘦弱的,手指轻轻捏住根部,屏住呼吸,缓缓向上提起——
泥土松动,根系被带出,上面赫然挂着三四个圆溜溜、金灿灿、大小如鹌鹑蛋的小土豆!它们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沾着新鲜的泥土,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又是那么的真实!
“成……成功了!真的结土豆了!”李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高高举起那株带着“战利品”的苗,金黄的小土豆在阳光下晃动着,像是在向所有人点头致意。
“嗷——!!!”
短暂的寂静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王石头激动得差点把烟杆扔了,钱老倔猛拍大腿,刘奶奶捂着胸口,嘴里不停念叨着“老天爷开眼”,狗蛋和孩子们蹦得比兔子还高,李大嘴更是直接扯开破锣嗓子唱起了即兴陕北信天游:“哎嘿——黄土地里刨出个金蛋蛋呀——”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王家峁版的“土豆收获节”。大家压抑着狂喜,学着李健的样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指定区域间苗。每拔出一株带小土豆的苗,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赞叹。很快,几个大筐里就装满了带着泥土芬芳的小土豆和鲜嫩的土豆苗尖(这个也能吃)。
当天中午,王家峁上空飘荡的炊烟,仿佛都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属于淀粉的甜香。三口大铁锅同时开火,小土豆被仔细清洗(舍不得去皮,皮也有营养),连同嫩绿的苗尖一起,在沸腾的清水中翻滚。煮熟后,那金黄的颜色愈发诱人。
按照李健煞费苦心计算好的“尝鲜分配方案”,每人分到了两颗热乎乎、圆滚滚的小土豆,外加一小撮煮熟的嫩苗。虽然分量少得可怜,但那毕竟是**从自己土地里长出来的、实实在在的粮食**!意义非凡!
李健还现场教学,展示了“土豆泥”的吃法:将煮熟的小土豆放在洗净的石臼里,用木杵小心捣成细腻的泥状,然后撒上一点点珍贵的盐末,再拌入切得细细的野葱花。简单的混合,却产生了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温润绵密、咸香适口的全新口感!
钱老倔第一个尝试,用木片挑了一点送进嘴里,细细品味,那双见惯了风霜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半晌才发出赞叹:“我的老天爷……这……这玩意儿,又面又沙,还有点甜,混上盐和葱花……这口感,比白面馍馍还细发,还香!绝了!”
刘奶奶捧着自己那份土豆泥,手都在抖,吃了一口,浑浊的老泪就顺着皱纹流了下来:“几十年了……逃荒,要饭,啃树皮……从来没想过,嘴里能进这么细、这么香的东西……这哪是吃食,这是仙丹啊……”
狗蛋才不管什么细腻口感,他把自己的土豆泥豪放地抹在烤得焦脆的野菜饼上,大口咬下,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停,脸上糊满了金黄的泥和绿色的菜屑,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大嘴更是文思泉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占一绝:“土豆土豆,黄不溜秋!看着土气,吃着香透!你是俺的命根子,你是俺的心头肉!一口下肚暖洋洋,浑身都有劲头!明朝给你盖间房,天天搂着睡炕头!”
这粗俗又真挚的“诗”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点。这是压抑了太久之后,一次微小却真实的胜利带来的集体释放。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不仅仅是因为食物的满足,更是因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双手创造的成果。
然而,在人群外围,李健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渐渐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这来之不易的欢乐,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广阔、也更令人忧心的天地。
他不由得想起之前从过路客商、流民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外界信息。据说,遥远的京城里,那位年轻气盛、意图励精图治的皇帝陛下,正被日益糜烂的国事搞得焦头烂额。辽东战事像个吞噬银子的无底洞,哗变的边军和星火般燃起的民变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加征的“辽饷”、“剿饷”像一道道绞索,勒在尚未完全枯死的百姓脖颈上。朝廷之上,党争依旧,大臣们为着些虚头巴脑的“礼法”、“道统”吵得不可开交,对于陕北这样远在天边、赤地千里的灾情,除了几道空洞的抚慰旨意和杯水车薪(且未必能到位)的赈济,似乎并无更多切实办法。整个帝国中枢,仿佛一艘处处漏水的大船,掌舵者纵然有心,却也难敌四面八方涌来的惊涛骇浪和船舱内部的朽坏。
而他们所在的陕北,局势更是岌岌可危,如同堆满了干柴的旷野,只差一颗火星。大旱持续,河流干涸,蝗灾虽未大规模爆发,但小股虫群已开始出现。官府的统治在乡间几乎瘫痪,盗匪蜂起,小股溃兵与饥民结合,四处流窜。像王家峁这样还能维持基本秩序、甚至能种出点东西的村子,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已属异数,也必然成为周围饥饿目光的焦点。他们这点鹌鹑蛋大小的土豆,若是被外界知晓,恐怕引来的不是羡慕,而是灾祸。
想到这里,李健心头那点喜悦的暖意,瞬间被一层更深的忧虑覆盖。他看着欢笑的人群,既感到欣慰,又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笑声渐歇,李健重新站上那块熟悉的石堆,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了凝重而激昂的神色。
“乡亲们!甜头尝到了!高兴不高兴?”
“高兴——!”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但是!”李健的声音陡然拔高,压下了喧哗,“这**只是开胃小菜!只是咱们辛勤汗水换来的第一滴蜜糖!** 真正的丰收大宴,还在后头!就在一个月后!”
他手臂用力一挥,指向那大片在微风中摇曳的绿色:“到那时,咱们这二十亩地里,收获的将不是鹌鹑蛋,而是拳头大、碗口大的‘金疙瘩’!上千斤土豆!几百斤糜子!吃不完的野菜!那时候,咱们碗里盛的,将不止是土豆泥,还有烤得外焦里嫩的土豆块,炒得香喷喷的土豆丝,烙得两面金黄的土豆饼,甚至——还能试着做点滑溜溜的土豆粉条!”
他描绘的蓝图太过诱人,村民们听得眼睛发直,仿佛已经闻到了烤土豆和炒土豆丝的焦香,口水再次泛滥。
“但是!”李健的转折词用得铿锵有力,“现在,绝不是躺在这一点甜头上睡大觉的时候!恰恰相反,现在是决定咱们最终能收获多少、能不能把这张‘饼’真正吃到嘴里的*最关键时期*!”
“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王家峁全员,进入最高级别的‘秋收备战总动员状态’!浇水要更勤!施肥要更足!抓虫要更狠!看护要更严!地里的每一棵苗,都是咱们未来的口粮,都是咱们活命的希望!谁敢偷懒,谁敢疏忽,就是跟全村人的饭碗过不去!大家有没有信心,打好这‘秋收保卫战’?”
“有——!!!”
几百人,男女老幼,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的回应,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在黄土高原的山沟间回荡,惊飞了远处林间的鸟雀,仿佛在向这片艰难的土地和莫测的时局,宣告着这群小人物的不屈与决心。
那天晚上,王家峁的窝棚里,鼾声都似乎比往日更香甜一些。每个人的梦里,或许都飘着土豆的香气。村口的值守民兵,抱着磨亮的锄头,望着星光下静谧的田野,眼神也更加警惕。篝火的余烬旁,李健独自坐着,望着黑暗中隐约的田地轮廓,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那丝土豆带来的微甜希望,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随着这点收获的消息不胫而走,才刚刚开始。而遥远的朝堂风云与近在咫尺的陕北危局,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不知何时会化作狂风暴雨。但他们,至少今晚,可以怀揣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实实在在的希望,睡一个稍微安稳些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