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殷邺病倒的第二天下午,通政司便收到了以王焕为首的二十三名御史、给事中的联名奏章,以及另外数份来自宗室王公和几位以“清直”着称的致仕老臣的单独上奏。奏章内容大同小异,核心直指“国本”。
王焕等人的联名奏章写得可谓“情真意切,忧国忧民”:
“臣等泣血上奏:陛下龙体欠安,为国为民积劳成疾,臣等五内如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无主事之人。太子殿下,天资聪颖,然年少气盛,涉足商贾,结交江湖,前有南疆粮运之嫌,后有术士边将之谤,虽无确证,然物议沸腾,于储君德行之誉有损。当此陛下静养、内外多事之秋,若由殿下监国,恐非但难安人心,反易滋生事端,动摇国本。”
“皇长子殷烁殿下,年长于太子,性情仁厚,沉静端方,深居简出,研读经史,颇有贤名。其生母亦以淑德称于世。为固国本、安宗庙、顺舆情计,臣等冒死恳请陛下,或令皇长子殿下出阁读书,参赞机务,协理政事,既可分陛下之忧,亦显天家兄友弟恭,为天下表率。待陛下圣体康健,太子殿下亦能潜心修德,届时再定名分,未为晚也…”
奏章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将太子殷澈的“问题”放大,将皇长子殷烁的“优点”凸显,看似公允,实则刀刀见血,意图再明显不过:太子不行,该换人了!就算不立刻换,也要让皇长子出来分权、立威,为将来铺路!
这些奏章并未直接送达昏迷的皇帝面前,而是按例先送到了内阁。林维雍作为首辅,自然是第一阅看人。他“面色沉重”地召集其他几位阁臣“共议”。
“诸位,王御史等人所奏,虽言辞激烈,然…其忧国之心,拳拳可见啊。”林维雍叹息道,“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又…唉,如今南疆未平,北境告急,国库空虚,确实需一位年长稳重、能安定人心之人,出来主持大局。皇长子殿下仁孝宽厚,或可当此任。”
其他几位阁臣,有的沉默,有的附和,也有一位资历较老的阁老皱眉道:“林相,储君之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太子虽有争议,然无大过,且陛下尚未有明旨…是否等陛下苏醒,再行定夺?”
林维雍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李阁老所言固然是老成持重之见。然陛下何时苏醒?国事可能久等?万一南疆、北境有变,急需中枢决断,又当如何?我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此刻提出此议,正是为陛下分忧,为江山社稷着想啊!即便陛下醒来,知晓我等苦心,亦不会怪罪。”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堵得那位老阁老哑口无言。最终,在林维雍的主导下,内阁“一致通过”,将这些奏章作为“重大舆情”,连同内阁的“建议”,一并呈送皇帝寝宫,由司礼监大太监德福代为“转奏”。
“国本”奏章的内容,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京城官场,并扩散至市井。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支持太子的一派义愤填膺,痛骂王焕等人是“林相走狗”,“趁陛下病重,行构陷储君、动摇国本之实”。但他们大多官位不高,声音分散,且太子本人闭门不出,他们缺乏主心骨,难以形成有效的反击声势。
中立派和观望者则心思浮动。皇帝病重,太子“失德”传闻甚嚣尘上,皇长子又突然被推上前台,加上林相一党明显的大力推动…很多人开始重新权衡站队。一些原本与太子有过接触或好感的官员,也开始犹豫、退缩。
林相一党则士气大振,奔走串联,不断为“皇长子贤明”造势,同时更加卖力地散播太子的“黑料”。一时间,仿佛太子殷澈已经成了“德不配位”的象征,而皇长子殷烁则是众望所归的“贤王”。
然而,处于风暴最中心的东宫,却异常沉寂。宫门紧闭,只有几名内侍进出采买,对外一律宣称“太子殿下忧心陛下病情,斋戒祈福,心力交瘁,亦感风寒,需静养,暂不见客”。没有任何辩解,没有任何反击,甚至连一点不满的声音都没有传出来。
这种沉默,让林维雍隐隐有些不安,但也更让他确信太子是“束手无策”了。“到底是年轻,遇到这等风浪,便只能龟缩不出。”他私下对心腹冷笑道,“也好,他越沉默,就显得越心虚,对我们越有利。”
皇长子殷烁的府邸,位于京城东北,规制远不如东宫宏伟,但也清雅别致。此刻,府内却是一片惶惶不安。
殷烁本人是个年过三旬、面容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子,继承了其母的俊秀眉眼,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和小心翼翼。他自幼体弱,不喜争斗,醉心书画琴棋,对朝政毫无兴趣,也深知自己才具平平,从未对储位有过非分之想。
如今突然被推上风口浪尖,看着那些将他夸得天花乱坠、要求他出来“主持大局”的奏章抄本,殷烁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吓得脸色发白,在书房里团团转。
“这…这如何是好?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殷烁对身边仅有的几个幕僚和王妃急道,“我何德何能,岂敢与太子争锋?况且父皇尚在病中,此举岂非不孝不悌?林相他们…他们这是害我啊!”
王妃也是愁容满面:“殿下,如今流言汹汹,只怕由不得我们了。林相势大,他若铁了心要推您上去…”
“不行!我得去跟林相说清楚!我绝无此意!”殷烁说着就要往外走。
“殿下不可!”一名老成的幕僚连忙拦住,“此刻您若亲自去推辞,反而显得矫情,更会得罪林相及其背后庞大的势力。为今之计…只能以‘静’制动。对外称病,深居简出,不表态,不接见任何前来游说的官员。一切,等陛下醒来定夺。陛下圣明,必知殿下纯孝无心。”
殷烁觉得有理,连忙点头:“对,对!称病!我这就上书,就说忧心父皇病情,哀痛过度,病倒了!”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然而,他想置身事外的愿望很快落空。当天傍晚,林维雍的拜帖就送到了皇长子府,言辞恳切,请求“探病”。
殷烁不敢不见。书房内,林维雍一身常服,态度恭敬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殿下不必惊慌。”林维雍温言道,“老臣等之所以冒死上奏,实是为江山社稷计。太子失德,天下共知。陛下病重,国事蜩螗,需年长贤明之皇子出来稳定人心。殿下仁孝宽厚,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此非为殿下个人荣辱,实是为大殷万年基业啊!”
殷烁冷汗涔涔:“外祖父,我…我才疏学浅,实在难当大任。太子虽有瑕疵,毕竟…”
“殿下!”林维雍打断他,语气微沉,“储君之位,非儿戏。太子所为,已渐失臣心、军心、民心。若强行扶保,恐非社稷之福,亦非太子之福。陛下若知晓,也必不愿看到兄弟阋墙、江山动荡。殿下出山,并非要取代太子,只是暂摄机务,待局势稳定,陛下康复,太子亦能改过自新,届时自然各归其位。殿下,这是为国为民的担当啊!难道殿下忍心看朝局混乱,边关危急,百姓受苦吗?”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殷烁哑口无言。林维雍又软硬兼施,暗示朝中已有众多大臣支持,军方也有人观望,若殷烁执意推辞,恐寒了忠臣之心,也让陛下失望。
最终,殷烁在巨大的压力和茫然中,只能含糊地表示“一切听凭父皇和朝廷公议”,实则等于默认了林维雍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