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闷的,像地底深处打了个嗝。
林昭在萧凛怀里睁开眼睛。视线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看见他的下巴,有血渍,也有汗,喉结在动,在说什么,但她听不清。耳朵里全是嗡鸣,还有海水灌进肺里的咕噜声——不对,那不是海水,是她自己喉咙里涌上来的血。
她咳了一声,更多的血沫喷出来,溅在他胸口。
萧凛的手臂收紧了,勒得她骨头生疼。可这疼让她清醒了一点。她转动眼珠,看见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人,有的还在动,有的已经不动了。船身倾斜得厉害,左舷几乎贴到了水面。而那个巨大的漩涡……还在,但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像一头被激怒后暂时疲惫的怪兽。
暗红色的光还在漩涡深处闪烁,但不再向上攀升,只是不甘地起伏着。
“船……”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炸了底舱。”萧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也很哑,但稳,“用沉船和火药暂时堵住了吸力口。”
他扶着她,勉强站起身。林昭这才看见,“归舟”的船尾已经沉下去一大截,海水正从炸开的破洞咕嘟咕嘟往里灌。船正在缓慢下沉,但奇迹般地没有立刻被漩涡吸走——船体卡在了漩涡边缘某个看不见的礁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
活下来的死士只剩下六个,都带着伤,正互相搀扶着往高处爬。苏晚晴也在,左额有一道血口子,她胡乱用布条压着,还在挨个检查伤员。
西南方向的海面上,出现了帆影。不是敌船,是大晟水师的旗帜。几艘快船正劈波斩浪向这边疾驰。
裴照的人来了。
林昭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太急,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萧凛拍着她的背,等她咳完了,从怀里掏出个水囊——不是水,是酒,辛辣的烧刀子。他灌了她一口,火线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却也压住了咳意。
“沈容呢?”她缓过气来,问。
萧凛指了指不远处的海面。那里漂着几块焦黑的船板,还有半截烧毁的桅杆,桅杆上挂着一具尸体——穿着南洋短褂,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但左手小指戴着一枚翡翠扳指,在浑浊的海水里泛着幽绿的光。
是沈容。他最终还是没逃掉。
林昭看着那具随波逐流的尸体,心里没有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沈家完了,彻彻底底。可沈容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脑子里。
豢养。收割。天机阁。
她下意识去摸怀里的盒子。盒子还在,但滚烫已经褪去,变得冰凉,死寂。表面的光芒也消失了,又变回那块暗沉古朴的木头,只是“归墟”两个字似乎比之前淡了一些,像被水泡过。
“它……能量耗尽了。”苏晚晴走过来,搭了搭她的脉,又看了看盒子,“你和它绑定太深,它消耗的能量,有一部分是从你身上抽的。你需要立刻休息,不能再动用‘星力’。”
林昭点点头,没力气说话。她靠在萧凛身上,看着水师的快船越来越近。船头上站着的人,穿着将军铠甲,身形挺拔如松,是裴照。
他居然亲自来了。
***
西北的消息,是三天后送到的。
那时林昭已经回到了陆地上,住进了沿海卫所的一间简陋营房。她还在发烧,时醒时昏,每次醒来都看见萧凛守在床边,眼底的红丝一天比一天重。
信是孙大勇写的,字迹潦草,还有很多错别字,但意思清楚:
“二月廿五,黑风谷大典。石尊者以戒指‘点化’教众,沈容运来火油硫磺及‘灵媒’百人。属下见事急,无法调包,遂点燃信号烟花。裴将军大军及时赶到,谷口激战。石尊者欲引爆火油,属下冒死冲上祭坛,以假粉替换其戒指中真粉。石尊者当众分发‘圣粉’,教众服后呕吐晕眩,信仰崩溃,大乱。裴将军趁机攻入,斩敌无数。然石尊者与其四护卫趁乱遁入矿洞,不知所踪。沈容所运‘灵媒’,大半救出,皆神志恍惚,需长期调治。火油硫磺已尽数收缴。黑石教,自此溃矣。”
信的最后,孙大勇加了一句:“先生所赐假粉,甚妙。石尊者见教众呕吐,面具下似有惊怒之声,曰:‘何人破我法?’属下当时距其十步,听之甚清。”
林昭把信看了两遍,递给萧凛。萧凛看完,沉默了很久。
“石尊者跑了。”他最终说。
“还会回来的。”林昭靠在枕头上,声音虚弱,“只要‘裂隙’还在,只要海底那个东西还在呼唤,像他那样的‘飞蛾’,就灭不尽。”
“但至少,西北的危机解除了。”萧凛握住她的手,掌心有茧,粗糙但温暖,“黑石教一溃,边关就能稳住。裴照已经在清扫残余,那些被毒害的教众,朝廷会设法救治安置。”
他顿了顿,看着她:“你做到了。陆上的‘蛆’,斩掉了大半。”
林昭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是啊,西北暂时安稳了。可海上的“门”只是被沉船暂时堵住,并没有关上。盒子能量耗尽,她和萧凛的“双星”之力也消耗巨大,下一次还能不能钉住漩涡,谁也不知道。
更让她不安的,是沈容死前的话,和天机阁那封语焉不详的信。
“陛下,”她轻声问,“天机阁那边……有新的消息么?”
萧凛的脸色沉了沉:“没有。自那封警告信后,再无音讯。朕派去西域的人回报,天机阁所在的‘圣城’已经封闭,外人不得入内。他们像是在……躲避什么。”
躲避?还是……在准备什么?
林昭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老巫师说的,“钥匙”是打开门的工具。那么,制作“钥匙”的人,真的只想把门关上么?
营房外传来脚步声,是裴照。他已经卸了甲,换上一身普通的青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昔。
“陛下,夫人。”他行礼,“水师战报,西洋舰队主力已撤回琉球。此役击沉敌舰七艘,伤十余艘,我方损失三艘,伤亡……两千余人。”
两千余人。林昭闭上眼睛。又是两千多个家庭,破碎了。
“但他们不会罢休。”裴照继续道,“俘虏的西洋军官交代,教廷将‘恶魔之门’视为最大的威胁,也视为……最大的机遇。他们认为,掌控了‘门’,就能掌控神的力量。所以,他们一定会再来。”
一定会再来。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海上的那个漩涡,”萧凛问,“水师查探得如何?”
“沉船和火药暂时堵住了最猛烈的吸力,但漩涡仍在缓慢旋转。”裴照眉头紧锁,“方圆五里的海域,已成死地。鱼虾绝迹,海水黑浊,任何船只靠近都会被无形之力拉扯。我们试过用长杆探测漩涡中心……杆子伸下去十丈,就被搅碎了。”
他看向林昭:“夫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林昭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它很古老,很悲伤,很愤怒,被困在那里很久了。它想吃东西,想出来。而“裂隙”,就是它呼吸的孔,也是它伸出触须的通道。
“盒子暂时没反应了。”她说,“我和陛下需要时间恢复。在这期间,必须封锁那片海域,禁止任何船只靠近。还有……盯紧天机阁。”
裴照郑重应下,退了出去。
营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是海,初春的海风带着咸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沉船和火药残留的气息。
萧凛扶林昭躺下,替她掖好被角。他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说:“等你好些了,我们回京。宫里……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先帝留下的。”萧凛的声音很低,“藏在奉先殿的暗格里,只有历代皇帝才知道。朕也是登基后才发现的……是一些笔记,关于‘异星’,关于‘归墟’,还有……关于前朝隐太子的一些秘闻。”
林昭的心跳漏了一拍。前朝隐太子……她的生母,可能就出自那一支。
“笔记里说,”萧凛看着她,“三百年前助太祖开国的‘异星’,在功成后并未消失,而是……将自己的一部分,封印在了‘归墟之眼’。以此,换取此世三百年的太平。”
封印?林昭猛地抓住他的手:“什么意思?那个‘异星’……还活着?”
“笔记语焉不详。”萧凛摇头,“只说‘星魂镇海眼,肉身化尘烟’。但后面又提到,每隔百年,封印会松动,需要新的‘星力’加固。而上一次加固,是在一百二十年前,由当时的钦天监正,也是天机阁的一位长老完成的。”
一百二十年前。林昭算了一下,那差不多是沈砚舟年轻时,激进改革引发动乱的那个时期。是巧合么?
“笔记的最后,”萧凛的声音更低了,“有一行朱批,是先帝的笔迹。写的是:‘后世若见异星再现,当助其完诺。然需谨防……养星为祭。’”
养星为祭。
四个字,像四把冰锥,扎进林昭心里。
她想起沈容癫狂的笑声:“他们在豢养‘异星’,等待收割!”
所以天机阁一次次接触她,给她信息,帮她稳住身体,真的是在“养”她?等养肥了,养到“星力”足够的时候,就把她扔进“归墟之眼”,去加固那个封印,去做……祭品?
那萧凛呢?“双星”中的另一颗,又会是什么下场?
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萧凛将她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
“别怕。”他在她耳边说,声音嘶哑却坚定,“有朕在。谁也别想动你。天机阁不行,海底那东西不行,就算是命……也不行。”
林昭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像最可靠的锚。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海鸟归巢的叫声远远传来,凄清,孤单。
而在那片被封锁的黑色海域深处,漩涡中心,那暗红色的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沉睡巨兽,无意识的一次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