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头碰到那块砖的时候,陈默心里咯噔一下。凉的,不是普通的凉,是那种带着湿气的、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跟旁边那些干燥的、落满灰的旧砖头完全不一样。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啥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黑暗里显得特别响。霉味和尘土味呛得他鼻子发痒,想打喷嚏,又死死憋住,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是这儿了。他凭着记忆,两手抵住那块阴冷的砖,卯足了劲儿,往旁边一错。砖没动。再使力,手硌得生疼,指甲盖都快翻了,砖还是纹丝不动。他喘着粗气,心里头那点刚冒出来的火星,眼瞅着就要灭了。妈的,记错了?还是早就让人从外面堵死了?
他靠在那一堆散发着陈年腐朽气味的旧竹简上,闭着眼。黑暗像黏稠的墨汁,糊在眼皮上。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那些看守的兵,大概抱着戟,靠着墙打盹呢吧。谁会在意一个被软禁的、等着砍头的侯爷在屋里干什么呢。
不知道卫青怎么样了。不知道霍去病那爆竹脾气,听说了这事儿,会不会直接提着剑去闯廷尉衙门。还有桑弘羊,那个精得像狐狸一样的钱袋子,这时候怕是躲都来不及吧?
正胡乱想着,外头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好几个,走得挺急。陈默立刻屏住呼吸,把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脚步声在他书房门外停了一下,然后……过去了?接着,他听见隔壁厢房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管家老陈头那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辩解:“军爷……这、这真是误会啊……我们侯爷他……”
然后是翻找东西的哐当声,粗鲁的呵斥。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来,这回是朝着大门方向去了,渐渐远了。
他们还在搜。不光是他的书房,连仆役住的地方都不放过。这是要把他住过的、接触过的每一寸地方,都翻个底朝天,把所有能沾上“通敌”影子的东西,都找出来,或者……造出来。
陈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一股铁锈味儿。不能慌。他对自己说,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慌。慌就真完了。
他重新趴回那块阴冷的砖前。这次他没急着用力推。他用手指仔细地摸着砖的边缘,一点点地摸。砖缝里塞满了硬邦邦的、像是混合了泥土和石灰的东西,很结实。但摸着摸着,在砖的右下角,他指尖碰到了一点不一样的触感。那里好像……有点松动?缝隙里的填充物,不像别处那么瓷实。
他抠了抠,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污垢。但他不管,继续抠,用指腹去感受那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松动。然后,他换了姿势,不再平推,而是用肩膀顶住旁边一堆竹简,脚蹬着后面的墙,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手指上,沿着那块松动的地方,斜着向上用力——
“咯……”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像是老旧门轴缺了油转动的声音。
那块阴冷的砖,动了!虽然只挪开了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缝隙,但确实动了!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陈腐的、带着地下泥土腥气的冷风,从那条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吹在他汗湿的脸上。
有门儿!
陈默心脏狂跳起来,像揣了只兔子。他不敢大意,怕弄出太大动静。他继续用那种缓慢的、持续的力道,一点一点,把砖沿着那条松动的轨迹,往外挪。砖很重,他累得胳膊发抖,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不敢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更长。砖终于被挪开了足够大的空隙,能伸进去一只手了。下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只往外冒着阴冷的气。他伸手下去摸,摸到了边缘,是向下延伸的、粗糙的砖石台阶。
真的有地窖!一个被遗忘的、可能通往外界的缝隙!
他趴在洞口,大口喘着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兴奋。可这兴奋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被更深的疑虑压了下去。这地窖通往哪里?外面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早就塌了?或者,出口那边,正有人守着?
他得下去看看。必须下去。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动弹一下的机会。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把腿先探下去,脚试探着踩到了第一级台阶。台阶上滑溜溜的,长满了苔藓一样的东西,差点让他一脚踩空。他稳住身形,慢慢地,整个人缩进了那个窄小的洞口,然后把那块沉重的砖,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里面一点一点挪回原位,只留下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透气。
黑暗。彻底的无光黑暗。比书房里还要黑十倍。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很多东西在地下慢慢腐烂的闷臭。他扶着湿冷的墙壁,一级一级往下挪。台阶不长,大概十几级就到底了。脚下是松软的、有些泥泞的土。地窖不大,他伸开手臂,差不多就能碰到对面的墙。
他蹲下来,在泥地上摸索。除了碎石和烂泥,好像没别的东西。他有点失望。难道这只是一个废弃的、封闭的小地窖?他靠着墙,坐了下来,屁股底下又湿又凉。
不行,不能白下来一趟。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在心里头,像过筛子一样,把廷尉给他看的那些“证据”,一样一样拎出来琢磨。
那张画着漠北水源和山谷的羊皮图。绘制风格粗糙,但关键信息对。谁会知道这些信息?除了军中高级将领、核心幕僚,就是……长期在那一带活动的匈奴人!伪造者要拿到相对准确的地理信息,要么买通了军中的人,要么……根本就是参考了匈奴人自己绘制的地图!如果是后者,那图上可能残留一些匈奴人的绘制习惯,比如他们标注方向的符号,比如他们对距离的粗略估算方式……这些,跟汉军制图习惯肯定有差别!这是一个可能的破绽!
那块带血的关中布料,说是他失踪亲兵的。布料材质……他拼命回想那个亲兵的样子,他叫什么来着?王五?好像姓王。个子不高,挺敦实,右脸有道疤,是小时候劈柴砍的。他穿的衣服……好像是葛布的?还是麻的?记不清了。但如果是军中统一配发的里衣,布料应该有个大概标准。还有血型……这年头真能验那么准?会不会是仵作被买通了?
还有那些边境交易的记录。时间点卡得那么准,恰恰在几次大战间隙。这太刻意了。真实的地下交易,哪有这么规整的?而且,交易的中间人……他认识的那些边地人物,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屯田卒或者小商贩,哪有本事搞这么大手笔的盐铁药材买卖?这中间,肯定有对不上号的人被硬塞了进去,或者,有些关键环节被刻意模糊了。
对,模糊。陈默脑子里灵光一闪。所有构陷,为了看起来真实,总会添加很多细节。但假的就是假的,细节越多,可能留下的破绽反而越多!就像编一个谎,你得用一百个谎去圆。那张羊皮图上的某个标记符号,那块布料的织法密度,那份交易记录里某个地名的当时叫法……总有一处,会跟真实情况对不上!
他需要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需要有人去核实这些细节。去查那个“作证”的匈奴降人的底细,去查那个“失踪”亲兵最后出现的地方和接触的人,去查边境那些交易记录里提到的人物和货物,究竟有没有可能流通过。
可是,谁去查?他现在自身难保,跟瞎子聋子没区别。
地窖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还有……嗯?他忽然竖起耳朵。好像……有什么极轻微的声音?不是他的呼吸声。像是……滴水声?滴答,滴答,很慢,很规律,从某个方向传来。
他循着声音,在黑暗里慢慢爬过去。手摸到了一个凹陷的石壁,水就是从石壁上方渗下来,滴到底下一个天然的小石窝里。他用手捧起一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没什么异味。他舔了一下,冰凉,带着点土腥味,但应该是干净的渗水。
这地窖,可能不是完全封闭的。有水渗进来,也许就有空气流通,也许……就有别的,更隐秘的缝隙?
他精神一振,开始沿着滴水的石壁,仔细地摸索。石壁粗糙,湿漉漉的,长满了滑腻的苔藓。他摸得很慢,很仔细,手指拂过每一处凹凸。在靠近角落的地方,他的手指感觉到了一股持续不断的、微弱的凉风!风很小,但确实在流动!
他趴过去,脸凑近那个角落。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凉风拂过脸颊。他用手指去探,发现那里的石壁似乎有几道不规则的裂缝,很窄,手指都伸不进去,但风就是从那里来的!裂缝外面是什么?是另一处废弃的宅院?是某条偏僻的巷子?还是……
他正琢磨着,头顶上,书房那个方向,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门被大力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喝!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密道暗格!”
“墙上!敲敲墙壁!”
“床底下!掀开!”
陈默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们又来了!而且这次,像是在有针对性地搜查可能存在的逃脱通道!
他僵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头顶传来的每一点动静。脚步声在他的书房里来回走动,敲击声此起彼伏。他们会不会发现那块被动过的砖?会不会找到这个地窖入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长得像一年。头顶的喧闹渐渐平息,脚步声远去了。门好像又被关上了。
陈默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会儿,他真觉得他们下一秒就要掀开砖头下来了。
不行,这地窖也不安全了。他们这次没找到,说不定下次还会来。而且,看这搜查的架势,外面的情况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卫青和霍去病,肯定也被盯死了,说不定连宫门都进不去。
他得出去。至少,得把消息递出去。得让人知道那些“证据”里可能存在的破绽。
他再次摸到那透风的裂缝前。裂缝太窄,人肯定过不去。但是……如果是更薄、更小的东西呢?比如……一张写满字的、卷起来的薄绢?或者,一个信物?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这风来的方向,如果能判断出大致方位……这地窖在他书房西北角下方,风吹来的方向是……东南?那边好像是……邻居家的后院?还是更远的、一片早就荒废的官邸花园?
他需要一件信物,一件能让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并且立刻明白事态紧急的东西。那匹玉马?不行,太显眼,也太容易被追查。他随身带着的,除了那玉马,就是……陛下赏的那把匕首?更不行。
还有什么?他摸着身上,官袍早就被汗水浸得皱巴巴。忽然,他手指触到了内衬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他掏出来,在黑暗里摸了摸。是半枚铜钱。很旧的“半两”钱,边缘都磨光滑了。那是刚来长安那会儿,穷得叮当响,跟一个老羽林兵打赌赢的彩头,那老兵后来战死了,他就一直留着,算是个念想。
这东西不起眼,但如果是韩伯或者卫青手下的老人,也许能认得,或者至少能明白这旧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意味着什么。
可他怎么送出去?裂缝连手指都伸不过去。
他摸索着,从地上捡起一小截不知道是什么的、细硬的草梗。又撕下内衬衣角的一小条布。他用草梗蘸着石窝里渗出的水,在布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图有胡风,布问织坊,记录查人。”然后,他把布条紧紧裹在那半枚铜钱上。
接下来是最难的。他需要一根足够细、足够长、又能稍微弯曲的“线”,把这小布包从裂缝里送出去,并且最好能卡在对面某个地方,不至于被风吹跑或者掉进 inaccessible 的地方。地窖里有什么?烂泥,碎石,腐朽的竹简碎片……
竹简!他摸到一片较大的竹简碎片,用力把它掰开,抽出里面连接竹片的、已经有些糟朽的皮绳。皮绳很细,不够长。他把几段接在一起,搓了搓,勉强够长了。一头系紧小布包,另一头……他解下自己的束发带,把皮绳末端牢牢绑在束发带内侧。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系着布包的那一头,从透风的裂缝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塞了出去。
皮绳很轻,借着微弱的风力,缓缓地向外滑去。他感觉到手里的束发带越来越紧,皮绳快要放完了。他停了下来,轻轻拉动皮绳,感觉那一头似乎被什么挂住了,微微着力。
他不敢再动,小心地把束发带重新绑回头上,让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皮绳,悄无声息地垂落在他颈后。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气。希望那布包能落在外面一个稍微隐蔽点的地方。希望那半枚旧钱和那几个字,能被对的人捡到。
头顶上,又恢复了死寂。
他坐在绝对的黑暗里,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泥。外面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卫青他们怎么样了?皇帝现在,又是什么态度?
他只知道,自己像一颗被按死在棋盘上的棋子。但就算是被按死的棋子,在最后被清出棋盘前,也得想法子,挪动那么一下,碰掉对方一颗子。
哪怕只能碰掉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