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渊被押走,如同扫走了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但水榭内弥漫的压抑与寒意,却并未随之散去。
李员外强撑着精神,向在场魂不守舍的宾客们团团作揖,说了些“家门不幸”、“惊扰诸位”的场面话,便颓然下令散席。仆役们开始无声而迅速地收拾残局,那覆盖着陈玉卿尸身的白布,如同一块巨大的疮疤,刺目地提醒着众人刚刚发生的惨剧。
宾客们如蒙大赦,却又步履沉重,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仓皇离去,再无来时的谈笑风生。
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惊悸与难以置信,今夜发生的一切,足以成为他们余生中,难以磨灭的梦魇。风雅的诗会,最终以一场赤裸裸的、由嫉妒催化的谋杀惨案收场,这极大的反差,让所有自诩清流的士子们,都感到脸上无光,心中沉甸甸的。
张子麟、李清时与周文斌三人,也随着人流,默默走出李府。府门外,等候的马车灯笼,在秋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仓皇失措的脸。喧嚣散尽,只余下清冷的月光,依旧无私地,洒满人间。
“唉……”周文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打破了三人间的沉默,他用力搓了搓脸,仿佛想驱散那萦绕不去的寒意,“总算是结束了……可我这心里,怎么比破案前,还要堵得慌?那柳文渊……平日里看着多好的一个人,谁能想到,肚子里竟是那样的坏水!就因为嫉妒,就能下这样的毒手?还是用那么……那么阴险的法子!”
他回想起柳文渊,那扭曲的面孔,和恶毒的咒骂,依旧心有余悸。
李清时亦是面色凝重,他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缓声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柳文渊此人,平时伪装之深,心计之毒,确属罕见。他将文人唱和、递笺请教这些风雅之事,皆化为杀人的工具,其心可诛,其行更令人胆寒。可见这锦绣文章之下,若藏着一颗魑魅之心,比那明火执仗的强盗,更要可怕十分。”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后怕,也带着对人性幽暗面的深刻警醒。
张子麟一直没有说话。他默默前行,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满皎洁的明月。月光如水,清凉地流淌在他年轻却已见证太多诡诈与丑恶的面容上。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倒映着整个幽暗的夜空。
听到李清时与周文斌的感慨,他缓缓低下头,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时兄,文斌,往日我等读圣贤书,只道诗词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陶冶性情、彰显才学的雅事。然,经此一夜,我方真正明白……”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若心术不正,锦绣文章,华彩辞章,亦可化为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柳文渊之恶,不在其才学,而在其心性。他将智识与才情,尽数用于伪装、算计与谋杀,其手段越是精巧,依托的风雅,越是纯粹,其行为便越是显得卑劣与可怖。知识本身无分善恶,然驾驭知识的人心,却有云泥之别。”
他看向周文斌和李清时,目光恳切而坚定:“故而,我等读书,求知问学固然要紧,但更紧要的,是正其心,修其德。若无德行之基,则才学愈高,其为祸愈烈,犹持利刃予孩童,非但不能护身,反足招杀身之祸。今日之柳文渊,便是明证。”
周文斌和李清时闻言,皆是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
张子麟这番话,剥开了案件表象,直指核心,将一场风花雪月下的谋杀,提升到了对读书人根本立场的拷问。是啊,若心术不正,读再多的书,拥有再高的才华,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另一个更善于伪装的柳文渊罢了!
“子麟(兄)所言极是!”两人异口同声,脸上露出了深思与警醒之色。
李清时郑重道:“必当时时自省,涵养心性,方不负所学。”
周文斌也收起了平日的跳脱,重重地点了点头:“记住了!读书先做人!”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几片枯叶。三人并肩而行,身影在月光下拉长。
经历此案,张子麟的心智愈发成熟,他完成了从单纯欣赏才学、破解谜题,到深刻审视文人灵魂、辨析智慧与道德关系的转变。他看清了风雅面具下,可能隐藏的极致丑恶,也更加坚定了自己以浩然正气驾驭所学、匡扶世道的决心。
月光依旧明澈,如同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明镜,冷冷地照见人间的悲欢离合,善恶忠奸。它照得见李府的残宴与悲声,照得见县衙大牢里柳文渊的绝望,也照得见这三位年轻人在归途上,那愈发清晰与坚定的前行足迹,那颗赤子之心。
璞玉渐琢,锋芒内蕴,而心镜愈明。
前方的路或许仍有荆棘暗礁,但少年心中的那盏灯,经此风雨淬炼,燃烧得愈发纯粹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