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着卷过寒石村,将最后几片顽强的枯叶也扫落在地。苏家破屋的窗户用厚厚的茅草堵得严实,屋里点着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女人们围坐在炕上,就着这点微光,做着各自的活计。
李慧心和王月娥在缝补一家人过冬的棉衣,动作熟练。赵氏则有些心不在焉地纳着鞋底,时不时抬眼瞟向坐在窗边的苏秀秀。
苏秀秀正对着一小块细白布,全神贯注。她左手稳稳地绷着布面,右手捏着细小的绣花针,针尖起落,带着彩色的丝线,在布上勾勒出精巧的缠枝莲纹样。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嘴唇紧抿,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针线。
这模样,与半年前那个只会抱怨、一心幻想嫁入高门的娇气少女,判若两人。
“啧,又绣这个,”赵氏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旁边的王月娥抱怨,“费眼睛费灯油的,能顶啥用?周寡妇也忒小气,就教点花样,也不说给介绍点挣钱的活计。”
王月娥温顺地笑了笑,小声道:“他三婶,秀秀喜欢,就让她绣吧,总比闲着强。”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赵氏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苏秀秀听见,“你看人家晚晚,又是育苗又是想储存法子,那才是正经本事!学这个,绣得再好,也就是个玩意儿!”
苏秀秀捏着针的手指微微一顿,针尖差点扎偏。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嘴边的委屈咽了回去,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下针更稳,更用力了些。
她知道母亲看不惯,村里大多数人也都觉得女子学绣活是“不务正业”。可她就是喜欢。喜欢丝线在指尖流淌的感觉,喜欢看着平凡的白布在自己手下一点点变得生动美丽。更重要的是,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自从那次货郎收走了她的帕子,给了她实实在在的铜钱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她能靠自己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微薄的收入。
“娘,”苏秀秀终于绣完最后一针,轻轻咬断线头,将绣片举到灯下仔细查看,声音平静,“周婶说了,等我这幅‘缠枝莲’的帕子绣好了,针脚再匀净些,她下次去镇上,帮我问问绣坊收不收。”
赵氏愣了一下,将信将疑:“绣坊?人家能看上你这点手艺?”
“不试试怎么知道?”苏秀秀抬起头,目光里有了以前没有的坚定,“就算绣坊不收,货郎也收。上次那方‘喜鹊登梅’,货郎不是还预付了定金吗?”
提到钱,赵氏不说话了。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毕竟是真的。
这时,苏晚晚从地窖检查完土豆储藏情况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她搓着手走到炕边,看到苏秀秀手里的绣片,眼睛一亮:“秀秀姐,你这莲花绣得真好!枝叶舒展,花瓣也鲜活,比上次又进步了!”
得到苏晚晚的真心夸赞,苏秀秀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将绣片递过去:“你看这里,叶脉的走向,周婶说还要再流畅些。”
苏晚晚接过,就着灯光仔细看着,由衷赞叹:“我看已经很好了!秀秀姐,你有这方面的天分,坚持下去,肯定能成!”
她又对赵氏道:“三伯娘,您别小看绣活。秀秀姐手艺好了,以后不仅能贴补家用,若真能被绣坊看上,接些大件的活儿,收入未必比种地少。咱们女人,能有一样安身立命的本事,比什么都强。”
赵氏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她看着女儿在灯下越发沉静秀美的侧脸,再看看那方确实绣得不错的帕子,心里第一次对自己固有的观念产生了动摇。或许……女儿选的这条路,也不是完全走不通?
几天后,货郎的摇铃声再次响彻寒石村。苏秀秀这次没有犹豫,她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好了精心绣制的两方帕子(一方缠枝莲,一方翠竹),还有那方已经完工、神形兼备的“喜鹊登梅”,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院门。
货郎显然还记得她,看到她过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苏姑娘,又有新活儿了?”
苏秀秀点点头,将布包打开。货郎拿起帕子,仔细端详,尤其是那方“喜鹊登梅”,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眼中惊讶之色更浓。
“好!真好!”货郎啧啧称赞,“姑娘这手艺,真是突飞猛进啊!这喜鹊,活灵活现的!这梅枝,苍劲有力!比镇上一些老绣娘都不差了!”
他沉吟片刻,报出了一个价格:“这两方帕子,一方八文钱!这方‘喜鹊登梅’,做工复杂,图案也吉祥,我出三十文!你看如何?”
三十文!加上另外两方帕子的十六文,足足四十六文钱!这几乎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大半个月的工钱了!
苏秀秀的心砰砰直跳,她强忍着激动,点了点头:“多谢货郎大哥。”
货郎爽快地数出四十六枚铜钱,叮当作响地放在苏秀秀手中,又热络地道:“姑娘,以后有这样的好活儿,都给我留着!我保证给你个好价钱!说不定啊,下次我就能帮你直接搭上县里绣坊的线!”
握着那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铜钱,苏秀秀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母亲施舍的,不是家族分配的,是她用自己的双手,一针一线,实实在在挣来的!
她回到破屋,在家人注视下,将铜钱一枚一枚,郑重地放在炕桌上。
赵氏看着那堆铜钱,眼睛都直了,半晌,才喃喃道:“真……真卖了这么多?”
苏秀秀抬起头,脸上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光彩,她看向赵氏,又看向苏晚晚和其他人,声音清晰而坚定:“娘,二伯娘,大姐,这钱是我挣的,交给公中。”
她没有再说“贴补家用”那样谦卑的话,而是坦然地说“交给公中”。这意味着,她认可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有责任,也有能力为这个家贡献力量。
苏晚晚看着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知道,眼前的苏秀秀,已经彻底挣脱了过往的桎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赵氏看着女儿挺直的脊梁和自信的眼神,第一次没有出言打击,只是默默地将那些铜钱收拢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她或许还不完全理解,但她隐约感觉到,女儿正在走向一个她无法掌控、却也未必不好的未来。
自食其力,让苏秀秀的腰杆挺直了,眼神更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