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生?”绾绾把玩着腕间染血的银链,接口道,红唇勾起一抹讥诮冰冷的弧度,如同淬毒的玫瑰。
“我在洛阳城外,见过易子而食的流民,父母交换怀中婴孩时,眼中是死水般的麻木;
在沧州黑店,见过挂着‘乐善好施’牌匾的‘善人’,灶台上炖着的,是人骨熬成的浓汤!众生?”
她猛地将银链甩出,链刃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尖啸缠向师妃暄雪白的脖颈。
“在我眼里,就是一群披着人皮、比饿鬼更贪婪更丑陋的东西!就像我们这位高高在上的白道仙子——”
链刃及颈的刹那,师妃暄手中的玉箫骤然发出一声清越震鸣,并非攻击,而是音波震荡。
缠绕而来的银链寸寸断裂,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
“终要见自己。”师妃暄的声音空灵依旧,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疲惫。
她抚过箫身上一道新添的细微裂痕,那是青州城外留下的印记。
“青州城下,我剑下第七十九个亡魂……是一个扑向倭寇刀锋的孩童。
他很痛苦,他的眼神……不是在求饶,而是在哀求我,结束他那短暂却充满痛苦的一生。”
她的指尖在那道裂痕上停留,仿佛触摸到了那一刻灵魂的震颤。。
“那一刻我方悟……菩萨低眉,非仅为慈悲。
亦是……不敢睁眼去看,那因杀伐而起的业火,已在己心深处……化作了修罗之相。”
“哈哈哈哈哈!”
逸长生猛地一拍桌面,放声大笑!
笑声洪亮,震得卦盘上的铜钱都跳了起来!
“就这么个‘三见’?”他目光如电,扫过三人。
“让你们寻三见,你们倒好,来个一人一见,打折扣是吧?”
笑声渐歇,他指着朱雄英,“小雄英见的是江山社稷,国本龙脉!”
指向绾绾,“绾绾姑娘见的是人心鬼蜮,世情险恶!”
最后落在师妃暄身上,“师仙子见的嘛……”他蘸着桌上泼洒的茶水,在桌面写下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佛魔!”
“是斩不断的三千烦恼丝!是低眉不敢视己心的怯懦!”
慕容秋荻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她袖中抖落出一张被血浸透大半的信笺,纸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不合时宜地插话。
“咳……沉鱼……三日后……大漠玉门关……交割……真正的虎符……倭寇的浪船……”
“假的。”逸长生两指闪电般探出,夹住那张染血的信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信笺边缘突然无火自燃。
跳跃的火焰中,信笺上未被血污覆盖的空白处,竟浮现出一朵极其精致、由墨线勾勒的菊花纹章。
“东瀛伊贺部的‘影画之术’。”逸长生指尖一搓,燃烧的信笺化作飞灰飘散,“真正的交易地……”
他目光投向东南方向,深邃如渊,“在舟山往东三十里的鬼雾岛。
戚继光布下的口袋,等的就是他们往里钻,他们要你去提振士气,最主要是洪武爷给你铺的路,去杀点他们不好杀的人。”
朱雄英剑眉倒竖,握剑的手再次攥紧:“我这就去禀告皇爷爷,请旨调兵……”
“慢着。”逸长生甩手,三枚铜钱化作三道金光,精准地钉在朱雄英的衣摆下角,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你以为陛下为何允你离京三月,深入江湖,遍尝艰险?护龙山庄的密报,比慕容姑娘拼死送来的消息,早十日已达御前。”
他忽然俯身,凑近朱雄英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砸在少年心上。
“皇长孙可知,为何倭寇这数月来,专盯着你经过的押运、督办的军饷粮道下手?三个月前天津卫被劫的那批军饷……你以为真是偶然?”
少年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过往种种疑点瞬间串联——路线泄露,守卫松懈,时机精准……
原来自己,才是被放出的鱼饵!
用来钓出更大的鱼!
“曹正淳的东厂,朱无视的护龙山庄,网早就撒开了,压制朱无视去东南,只是为了给你腾出一条更能锻炼的路。”
逸长生弹指击飞钉住衣角的铜钱,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你要学的,不是冲锋陷阵,一腔血勇。
是坐在那垂拱殿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天下风云于方寸之间!
你皇爷爷给了你考验,现在,你要做出选择了。”
他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朱雄英脸上:“带着朱无视去东南。
他手握护龙山庄重权,有他同行,正好你了解了解他,军队调度你要潜心学习,此行便是帝王权术的试炼。
你真正收服朱无视的那日,便是你踏上至尊帝皇之路的起点,此乃帝王道。”
话语微顿,逸长生的声音更沉凝一分:“或者,你自己去。以皇长孙之尊,携天子剑,聚江湖义,行雷霆事。
然帝王孤身涉险,行武道杀伐之事,未来之路,荆棘密布,艰难何止倍增?
此乃武道。
两条路,一为九五权柄,一为孤峰绝顶,你选哪条?”
朱雄英不语沉思,慕容秋荻却挣扎着,用尽力气望向逸长生,眼神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道长……可否告知……谢晓峰他……”
“白云深处,绿水人家。”
逸长生袖中滑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抛到她枕边。
“他给孩子起的名字倒有趣——谢小荻。”
“谢……小荻?”慕容秋荻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眼中的希冀骤然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
谢晓峰心里并非没有她……
可他为何要逃?为何要避?
这锥心之痛,远比身上的伤更让她肝肠寸断。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沫。
一个苍凉、呜咽、仿佛承载着无尽悲怆的埙声,穿透风雪,幽幽地传入卦堂。
埙声悲怆,如泣如诉,穿透卦堂紧闭的门窗,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逸长生推开临街的轩窗,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卷入。
巷口昏黄的灯笼光下,蹲着一个身影。
一袭破旧蓑衣,斗笠压得很低,空荡荡的右袖管在风雪中无力地飘荡。
他脚边的雪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七柄长刀。
刀身布满了暗红的锈迹,刀锋大多崩卷,木质的刀柄被摩挲得油亮,却也布满了裂纹。
每一柄刀都沉重无比,带着沙场百战、饮血无数的惨烈气息。
七柄锈迹斑斑的刀!
刀镡(护手)处,每一柄上都被人用利器,一笔一划,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小字:
“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