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妃暄手中的玉箫,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低沉哀婉的悲鸣,箫孔震颤不休。
她清澈的目光越过风雪,落在老者的脖颈处。
那里,一道从耳后延伸至锁骨、狰狞扭曲如蜈蚣般的巨大旧疤,在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
更深的寒意,来自那七柄刀镡上,七个一模一样的“魂”字。
“俞……俞将军?”师妃暄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认出了那道标志性的刀疤,认出了那独特的、曾令倭寇闻风丧胆的苗刀制式!
蓑衣老者缓缓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被风霜深刻雕琢、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
眼神浑浊却锐利如昔,仿佛沉淀了太多的血与火。
他没有回应师妃暄的称呼,只是用那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的嗓音,缓缓道:
“这是第七批……死在倭寇刀下的七百儿郎……老夫……把他们的刀……又带回来了一些。”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那柄柄染血的苗刀。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七百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七百个无法归家的英魂,仿佛就附着在这七柄冰冷、残破、刻着“魂”字的刀上,无声地注视着堂内的每一个人。
逸长生拿起朱雄英那把刻下深痕的木剑,掂了掂,随即手腕一振,木剑化作一道乌光,稳稳地掷回到少年手中。
“俞将军,”逸长生声音沉凝,目光转向巷口那尊如同与风雪融为一体的沧桑身影,“借你的刀——”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朱雄英脸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给皇长孙,讲个故事。”
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青石,覆盖了长街,也试图覆盖那七柄锈刀上刻骨铭心的“魂”字。
埙声呜咽,如泣如诉,缠绕着七百个未曾消散的英灵,在这冰冷的京城暮色里久久回荡。
朱雄英握着那柄冰冷的木剑,指尖的触感清晰地传来木纹的粗粝与自身血液的温度。
他望着巷口那个披着破旧蓑衣、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望着雪地上那七柄沉默无言却重逾千钧的锈蚀苗刀。
七百个名字,七百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七百个无法归家的孤魂野鬼……
俞大猷嘶哑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逸长生要他见的,从来不是书本上虚无缥缈的天地,不是芸芸众生模糊的轮廓,甚至不是内心深处那头被愤怒唤醒的野兽。
他要他见的,是这七百柄锈刀上,永不磨灭的“魂”!
是无数个像陈矩公公那样,倒在阴谋暗箭下的忠魂!
是像济南大营外那些冻饿而死的士卒一样,被贪墨和背叛吞噬的冤魂!
是像沧州道上那对无辜母女一般,被残暴践踏的亡魂!
更是眼前这位俞大猷,断臂残躯,十载风霜,只为带同袍佩刀落叶归根的——不灭军魂!
这些“魂”,才是撑起大明江山的基石!才是倭寇的刀,真正斩不断的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朱雄英胸中轰然爆发。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被无数英魂唤醒的滚烫洪流。
是责任!是担当!
是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信念!
“道长……”朱雄英的声音因强烈的情绪而哽咽。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迷茫,唯有一片被泪水洗刷过的、璀璨惊人的坚定光芒,他改口,声音清晰而郑重,“先生!”
他双手抱拳,对着逸长生,对着巷口的俞大猷,对着虚空,对着那七百不灭的英魂,深深一揖!
“谢先生点醒!雄英……想通了!”
少年挺直脊梁,如同雪地里一株骤然拔节的青松,一股初露峥嵘的锐气勃然而发。
“雄英要走武道!以手中剑,护佑黎民,荡平倭寇!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此乃我朱雄英本心所向,纵百死无悔!”
他话语铿锵,目光如电,扫过卦堂内每一张脸孔。
“然帝王道,雄英亦不敢轻言放下!皇爷爷、父亲,还有无数先辈,披荆斩棘,方有今日大明基业!
统御万方,泽被苍生之责,雄英铭刻于心!朱无视……”
提到这个名字,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凌厉。
“雄英必会收服!但绝非仰仗此行借势!他觊觎天香豆蔻,贪恋权柄,此乃其执念,亦是其破绽!
雄英会堂堂正正,以煌煌大势、以无可辩驳之功业,令其俯首!而非只借先生之力,行帝王权术之捷径!”
“岭南贪墨巨案,勾结倭寇,断送军饷,祸国殃民!”
朱雄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雄英回宫,即刻禀明皇爷爷!
此案,必查!必办!必诛首恶!
还枉死将士、黎民百姓一个公道!
此行东南,非为权谋,非为军功!”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尽去,眼神澄澈而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锋芒直指东南!
“雄英此去,只为践行心中之道!以武止戈,以杀卫仁!
先生所言‘自己的道’……雄英今日,方窥门径!此去东南,便是雄英——开道之始!”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卦堂内回荡,少年身上那股初生牛犊的稚气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茧成蝶般的蜕变,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气魄。
逸长生眼中精光爆闪,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带着惊诧与浓浓欣赏的笑容。
他确实未曾料到,这个在深宫金玉中长大的皇长孙,心底那颗种子,竟能在血火浇灌与英魂触动下,如此倔强而璀璨地发芽,绽放出如此夺目的光芒。
“好!好!好!”逸长生连道三声好,抚掌大笑。
“雄英!你现在立刻回宫!待洪武爷允准,便来此处寻我。
我给你一日时间!
能从中悟到多少,能将你心中这颗‘道种’催发到何等地步,全看你自己!此行东南——”
他目光扫过叶孤城、江玉燕,最终落在朱雄英身上,斩钉截铁:
“就你我二人!”
朱雄英再无半分犹豫,对着逸长生和巷口的俞大猷再次深深一揖,转身大步流星冲出卦堂,翻身上马。
骏马长嘶,蹄声如急雨,踏碎朱雀大街的积雪,向着巍峨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消失在漫天风雪与血色暮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