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画室只亮一盏聚光灯,光汇在苏言面前的画架,画布上的色彩浓郁压抑,浓的能拧出水。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六个钟头,从午后到深夜。
这本该是场酣畅淋漓的创作,或是复仇的快感,可他啥都没感觉到,只有烦躁。
每当他试图沉浸在线条跟色彩的世界,楼下那辆黑色轿车的轮廓,就不受控的闯进脑海。
京A·8621Z。一辆再普通不过的代步车,普通到扔进车流就再也找不到。
车里坐着的人,是顾夜宸。
苏言放下画笔,颜料蹭到手指上浑然不觉,他走到巨大落地窗前,从百叶窗缝隙向下望去。
那辆黑车像块沉默的石头,安静的停在路灯光晕外。六个小时,分毫未动。
苏言知道,顾夜宸就在里面。像个最忠诚的影子,或者说,一个最合格的囚犯。
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故意折腾顾夜宸,早上让他去买城东那家清晨六点才开门的老店豆浆,等他开一个多钟头车回来,自己已经喝上了助理准备的咖啡,中午,让顾夜宸在画室楼下等着,自己跟合作方在空调餐厅里吃了顿漫长的午餐,他透过餐厅玻璃,能看到那男人顶着烈日靠在车边,衬衫后背湿了一片。
现在是晚上,他又把人扔车里,一扔就是六个钟头。
苏言以为自己会痛快,会为这种权力倒置满足,事实却是,心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闷的透不过气,每一次刁难,都像在自己心上划一刀,他折磨的仿佛不是顾夜宸,是那个曾经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自己。
拿起手机,解锁,又锁上。
想发信息让他滚。
打了两个字,又全删掉。
不能让他走。这场游戏是他开的,只有他有资格说结束。
苏言深吸口气,拿起外套关掉画室的灯。他需要回家,需要结束这烦人的一天。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苏言看着镜面里的自己,脸色平静,眼神却空洞。
走出公寓大门,晚风带了凉意吹来,他没直接走向那辆车,而是隔着一条绿化带,停住脚步。
他想看看顾夜宸的反应。愤怒?不耐?还是麻木??
然而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瞳孔微缩。
驾驶座上的男人没看手机,也没闭目养神,他身体微倾,额头几乎抵在方向盘上,左手死死的按着胃,整个身体因痛苦呈现一种不自然的蜷缩姿态。
车窗没关严,苏言能看到他苍白的侧脸跟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路灯光线斜斜照进去,将他脸上的痛苦勾勒的无比清晰。
一个尘封的记忆片段,猛的撞进脑海。
很多年前,他们关系还算融洽,有一次顾夜宸也这样,在片场突然胃病发作,疼的站不起来,那会儿的苏言,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慌乱跑遍周围所有药店,给他买来胃药,又笨拙的去冲杯热水,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他记得当时顾夜宸喝完药靠在他肩膀上,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还是我们家言言会疼人。”
“我们家言言……”
五个字像把生锈锥子,狠狠刺进苏言心脏。
他几乎立刻就想转身离开。
活该。他应得的报应。自己凭什么管他?疼死才好,疼死在这车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
他命令自己转身,命令自己无视这一切。
脚却像钉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
他看着那个痛苦中隐忍的男人,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连呻吟一声都不敢的身影,一种更猛烈的烦躁席卷了他。
这不是怜悯。苏言对自己说。
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囚犯”这么轻易倒下。他还欠着一辈子的债,怎么能就这么病死?太便宜他了。
对,就这样。
他的一切都属于自己,包括他的健康,他的命。没有他的允许,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苏言混乱的思绪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出口,表情重新变得冰冷,甚至带上一丝残忍的漠然。
他快步走到监控死角,拿出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
“小文。”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言哥,您忙完了?需要我去接您吗?”助理的声音传来。
“不用。”苏言打断他,直接下令:“你现在用外卖平台,匿名给一个地址送点东西过去。”
他报出画室楼下的地址。
“记住,匿名,不要显示任何跟你我有关的信息。”他强调。
“好的,苏言哥。需要送啥?”
苏言目光再次投向那辆黑车,声音压的更低:“一份温热的小米粥,清淡点,不要任何配菜,再加一盒奥美拉唑。”
电话那头的助理愣了一下,但没多问:“好的,我马上下单。还有别的吩咐吗?”
“送到车牌京A·8621Z的黑车旁,交给司机。”苏言说完,便挂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没立刻过去,不想让顾夜宸看到自己。
做完这一切,心里的烦躁不仅没平息,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更复杂的涟漪,他搞不懂自己,像个拙劣的模仿者,学着顾夜宸当年掌控一切的样子,却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冷酷无情都做不到。
几分钟后,他看到一个外卖员骑着电动车过来,把手里的袋子递进车窗。
看到顾夜宸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
苏言这才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从没主动发过消息的对话框,指尖冰冷的敲下一行字。
“吃掉,别死在我车里。”
发送。
他把手机扔回口袋,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夜色,没上那辆车,自己打车回家。
车里,顾夜宸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句冰冷刻薄的话,又看了看腿上还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袋子,整个人僵住。
胃部的绞痛似乎都因此停滞了一瞬。
他慢慢打开袋子,里面是一碗用保温桶装的小米粥,跟一盒他再熟悉不过的胃药。
他抬起头,透过车窗疯狂寻找。
外面却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和晚风。
苏言已经走了。
顾夜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低下头看着那碗粥,肩膀开始不受控的颤抖,伸出手想去拧开保温桶盖子,手却抖的不成样子。
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温暖”了。
哪怕这份温暖,包裹在最伤人的话语里,以一种施舍跟命令的姿态送来。
可对他而言,这已经是无尽黑暗和冰冷中,唯一的一点星火。
顾夜宸拿起药盒抠出两粒药片,没水,就这么干咽下去,然后打开那碗粥,用附赠的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送进嘴里。
温热米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盘踞已久的寒冷跟疼痛。
他吃的很慢,很认真,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一滴滚烫液体,毫无征兆的砸进金色米粥里,漾开一圈小涟漪,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他知道,这是苏言的命令。
他必须吃掉,不能死。
因为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