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宸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是一个满意的、赞许的弧度。
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他没有收回手。他的拇指，顺着苏言的脸颊线条，缓缓下滑，停在他的下颌角。他的指腹在那里停留，感受着皮肤下紧绷的咬肌。
那是恨意凝结成的肌肉。
苏言没有动。他任由那只手在他的脸上逡巡，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条蛇，在试探他的温度。他只是看着顾夜宸，黑色的瞳孔里，映着顾夜宸那张模糊的、带着浅笑的脸。
“起来。”顾夜宸开口，声音很低。
这不是一个问句。
他松开手，站起身，重新在苏言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然后，他朝苏言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摊开的手掌，等待着被握住。
苏言看着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就是这只手，签下了将他囚禁于此的命令。就是这只手，将他推入了现在这个深渊。
他没有去握。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撑在冰凉的地板上，试图自己站起来。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徒劳。他的右臂因为撑在地板上而颤抖，左腿的石膏是一个沉重而无用的累赘。他所有的努力，只是让他在地毯上狼狈地挪动了一点点。
那只手，依旧悬停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汗水从苏言的额角滑落，滴进他的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放弃了。
他抬起手臂，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顾夜宸的掌心。
顾夜宸的手立刻合拢。他的掌心干燥而有力，将苏言的手完全包裹住。然后，他向上一提。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苏言从地上拽了起来。
苏言的身体踉跄着，撞进了顾夜宸的怀里。他的脸颊，贴上了一片冰凉昂贵的羊绒面料。他能闻到那布料上残留的、属于顾夜宸的、冷冽的气息。
顾夜宸的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稳住了他。
他没有立刻放开。
他就这样半抱着他，一个几乎是禁锢的姿态。
“王姨。”他朝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
王姨很快从里面走了出来。
“先生。”
“开饭。”顾夜宸说。
他说完，才松开苏言，将他重新安置回轮椅上。
苏言的身体跌坐进轮椅，胸口因为刚才的撞击和压迫而微微起伏。
顾夜宸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向餐厅。
王姨很快将晚餐布置好。
不是以往那种清淡的、病人吃的食物。长方形的餐桌上，摆着烤好的牛排，色泽鲜亮的蔬菜沙拉，还有一瓶已经醒好的红酒。
顾夜宸在主位坐下，他看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苏言。
“过来。”
苏言转动轮椅，滑到了餐桌旁。顾夜宸的对面。
两个人隔着一张宽大的桌子，相对而坐。
顾夜宸拿起刀叉，开始切割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刀刃划过肉的纤维，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没有帮苏言切。
苏言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大块完整的牛排，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在掌心划破了皮的右手。
他拿起刀叉。
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压抑的愤怒。他用左手按住叉子，右手握着刀，学着顾夜宸的样子，试图去切割那块肉。
但他没有那个力气。刀刃在牛排表面滑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他试了第二次。
叉子从肉上滑开，撞在白色的瓷盘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顾夜宸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看着苏言。
苏言也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求助，只有一片冷漠的僵持。
顾夜宸放下自己的刀叉。他站起身，走到苏言的身旁。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苏言的手中，拿走了那把刀。
他弯下腰，一只手按住苏言盘子里的叉子，另一只手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将那块牛排切成了大小均匀的小块。
做完这一切，他把刀放回原位，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继续吃他自己的那一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言看着盘子里那些被切割好的肉块。
这是一种施舍。一种提醒他有多无能的、安静的施舍。
他拿起叉子，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肉很嫩，带着血的腥甜。
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他在补充能量。他需要这具“残次品”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
王姨收拾了餐具。
顾夜宸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站起身，走到客厅的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
他端着酒杯，走到苏言面前，将其中一杯，放进了苏言的手里。
玻璃杯壁很冷，酒液是琥珀色的。
“刘老师说，你做得很好。”顾夜宸说。他在苏言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
苏言握着那杯酒，没有说话。
“她说，你学会了使用你的痛苦。”顾夜宸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杯，冰块在杯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一个好演员的必备特质。”
他像一个欣赏自己作品的工匠，在评点着每一个细节。
“她还说，”顾夜宸的目光落在苏言打着石膏的左腿上，“你的身体，是你的枷锁。”
苏言的身体一僵。
“一个演员，需要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顾夜宸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他的喉咙，“等你腿好了，我会给你请最好的肢体训练老师。”
他已经在安排苏言的未来。每一个步骤，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苏言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液。琥珀色的液体里，映出他自己模糊的、扭曲的倒影。
他抬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烧灼着他的喉咙和食道，一路向下，在他的胃里燃起一团火。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顾夜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递水，也没有帮他拍背。
他看着苏言在痛苦中挣扎，就像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苏言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的眼角因为生理性的反应而渗出了泪水。
他抬起手，用手背粗暴地擦掉了眼泪。
“这是奖励吗？”他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沙哑得厉害，“奖励我……学会了当一条听话的狗？”
顾夜宸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丝绒的方盒，放在了苏言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你的新玩具。”他说。
他说完，没有再多做停留，转身走向玄关。
电梯门打开，然后合上。
他走了。
苏言坐在轮椅上，没有动。空气里还残留着威士忌的辛辣，和顾夜宸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
他看着茶几上那个黑色的丝绒盒子。
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打开了它。
里面不是什么珠宝首饰。
那是一支最新款的录音笔，和一副高端的监听耳机。
是给演员练习台词用的工具。
顾夜宸用这种方式，再次提醒他，他的身份。
苏言拿出那支冰冷的、金属外壳的录音笔，握在手里。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屈辱。
他只是平静地按下了录音键。
然后，他把录音笔举到自己的唇边，用一种极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深渊回响》里，属于江海的第一句台词。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