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陆寅和袁宝照常去江东码头上工。
空气里还是那股子熟悉的江水腥和汗臭味。
“虎哥,早啊!”
一个扛着麻袋的工友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脸上堆满了笑。
陆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便点了点头。
“瘦虎哥,吃了没?”
“虎哥!”
一声声“虎哥”,叫得陆寅浑身不自在。
那份热络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
他有些不习惯,只是点头应着,脚下步子不停。
袁宝可不管这些,他力气大,脑子简单,只知道来这儿就是干活的。
到地方看到一摞码得老高的货包,嘿嘿一笑,也不用人帮忙,两只粗壮的胳膊一抱,就把两个壮汉才能抬动的货包稳稳当当地扛在肩上,嘴里还乐呵呵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周围的工友看得眼皮直跳,又是一阵惊叹。
“虎哥的兄弟,那也是真猛人啊!”
“这两兄弟,了不得哦!”
陆寅没理会周围的议论,脱了上衣,露出精悍的上半身也开始干活。
对他来说,这些奉承远不如实实在在使力气来得踏实。
干了没一会儿,一个爽朗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好小子,精神头不错嘛!我还以为你得多歇上几天。”
“小豹哥。”陆寅转身看见鲍立奎,应了一句。
“行了行了,别干了。”
鲍立奎嗓门洪亮,一巴掌拍在陆寅的背上,“舵把子找你,跟我来。”
.......
码头边上,林宝山正一个人站在江边,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长衫,背着手,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
江风吹起他的衣角,让他那文弱的身形看起来有几分萧索。
“舵把子。”鲍立奎上前喊了一声,便很识趣的走了。
林宝山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陆寅身上。
微微一笑,“睡得还好?”
“还行。”陆寅回。
“陆寅啊,听你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林宝山用的是陈述句,“为啥子想入袍哥会?”
陆寅没有半分犹豫。“为了能吃饱饭,不受欺负,也为了我身边的人能吃饱饭,不受欺负。”
“所以我需要一个山头。”
他回答得坦白直接,没有半句虚话。
林宝山听完,没说话,只是重新转过身,看着江面上那些正奋力摇着橹的船工,还有码头上那些赤着膀子,喊着号子,扛着沉重货物的苦哈哈。
“你看到他们了吗?”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码头上那些如蝼蚁般忙碌的身影。
“嗯。”
陆寅看过去,应了一声。
“他们就像这江上的一片片烂木板,一叶叶小舢板。看着多,可一个浪头打过来,说翻就翻,说沉就沉。”
林宝山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官府不管他们,洋鬼子欺负他们,别的帮派也把他们当肥肉,谁都能上来踩一脚,啃一口。”
“你说,他们该怎么办?”
陆寅沉默着,没有回答。
林宝山收回手,重新看向陆寅。
“所以,才有了袍哥会。”
“啥子是袍哥?袍哥,就是要把这些烂木板,这些小舢板,用义气这根绳子,一根一根,牢牢地捆在一起。”
“捆成一艘大船!”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风浪来了,咱们一起扛!有人想上船来抢东西,咱们一起把他打下水!”
“袍哥会,就是这群人自己拧成的一股绳。我们不拜神,不拜官,拜的是关二爷的义气。为的,就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能互相拉一把,能让弟兄伙有口饭吃,病了有地方瞧,死了有口棺材。”
“这,就是袍哥会。”
他回过头,重新看着陆寅。
“你想找个山头,我不怪你。这世道,谁都想活下去。”
“但我们袍哥会的山头,不是给你一个人作威作福的。是让你扛起担当,护着身后万千个像他们一样的弟兄伙。”
“我问你,现在,你还想入会吗?”
陆寅胸口有些发热。
林宝山这番话,没有半句虚的,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和他前世带着兄弟们在枪林弹雨里求生的信条,何其相似。
他之前对袍哥会的理解,只停留在江湖帮派,打打杀杀的层面。
可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更深一层的东西。
这不仅仅是一个帮派,更是一个底层民众为了生存,自发形成的互助团体,是他们对抗这个吃人世界的唯一武器。
他深吸一口带着江水腥气的风,胸中那股因为穿越而来的迷茫,似乎被吹散了不少。
然后迎上林宝山的视线,郑重的抱拳,一躬到底,“我陆寅,愿意加入袍哥会!”
“好!”
林宝山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他上前扶起陆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天香堂一开,你就是我林宝山的兄弟,是袍哥会的凤尾老幺。”
“以后这江东码头,十里洋场,你说话,也得有人听。”
........
一天的活计干完,陆寅和袁宝走在回霞光里的路上。
袁宝今天在码头可算过了瘾,那用不完的力气总算有了去处。
两百斤一包的麻袋,人家两人抬,他一边夹一个,走得虎虎生风。陆寅则是在想着林宝山那番话,心里沉甸甸的。
刚拐进弄堂,一个身影就跟见了鬼一样从暗处窜了出来,一把拽住了陆寅的胳膊。
是洪九东。
他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显然是跑了很长的路,平日里那股子机灵劲儿荡然无存。
“瘦……瘦子!出……出事了!”
陆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孟小冬。
“小冬?”
“嗯……”
洪九东的喘着大气,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我他妈的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人就不见了!”
“我问了隔壁的邻居,她说……说孟老三那个挨千刀的出声,中午回来过一趟,把小冬给……给强行拖走了!”
“还说,孟老三把小冬给…给卖了.......”
陆寅胸口那股被压下去的火,腾的一下就蹿了起来。
他抓住洪九东的领子,声音瞬间没了温度。
“卖给谁了?”
洪九东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牙齿上下打着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梨园……”
“……竹叶青。”